(一)
我叫杜十一,1995年冬出生,次年一周岁的时候有一个抓生的活动抓了支笔,老人们眉宇间透着笑意说这孩子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大作家,而我则瞪着茫然的双眼看着他们抚摸我的小脑袋。1997年香港回归,我爸当时穿着大裤衩光着背抱着我在电视机前欢呼。1998年夏天长江九江段决堤,我们家被迫转移,记得搬家时因走得匆忙把我最喜欢的哆啦A梦布娃娃掉了。1999年澳门回归,我爸又在电视机前激动欢呼,不过这次没有抱着我,因为我会跑了。
我还可以记起我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上的小学,当时的班主任叫什么,当时我还参加了一个读书活动,我能一目十行,被称为神童。可以记起上初中的时候迁居到了上海,并且在初二的时候,在公园长椅上把初吻给了一个叫夏小满的女孩,当时亲的额头。
2010年中考很顺利地进入圣伦高中,记忆却戛然而止。然后直接到了2013年高考后进入大学,像电影剪辑一样,不知为何高中三年的记忆被咔嚓剪掉了,竟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我是在和九美闲谈时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对高中时代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当时九美跟我说:“高考前多亏了我同桌的鼓励我才能挺下来,你同桌呢,对你好不好?”然后我就想,对啊,我同桌呢?想呀想呀脑袋就开始疼起来。我抱着头使劲晃,大喊着:“我不知道。”
“心因性失忆症,是一种选择性的反常遗忘现象,因震撼过大不堪回首而产生部分性选择遗忘,或暂时将记忆解离,使其不出现在意识中。”九美一边读电脑屏幕上的百度百科,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露出一副“十一,你真可怜”的表情问我:“十一同学,你遭受过什么打击啊?”
然后我就努力去想我遭受过什么打击。我失恋了吗?向喜欢的女生告白被拒然后被那个女生把情书贴到学校公告栏上?或者喜欢的女生和自己的兄弟在一起然后在我面前秀恩爱?学业上受挫?或许原本我是个考清华的苗子结果高考失常才考了三本?
什么对什么啊。
“我们开始找回你的记忆吧,”九美吃着垃圾食品吧嗒吧嗒着嘴,瞪着双眼,流露出很是期待的眼神,“电视里经常演,回到失忆前常去的地方,用熟悉的人和场景刺激神经,就能慢慢恢复呢。”
九美果真还像个孩子一样,拜托呀姐姐,你都二十一啦,怎么还这么幼稚。任何一个二十一岁的智力正常的人听到别人失忆的消息,作出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去看医生吗?
不过自己不正是喜欢九美的孩子气吗?不正是因为她的小幼稚、小任性才和她在一起的吗?吃苹果的时候习惯不削皮而是双手抱着苹果啃,在听到我喊她一起去吃烧烤的时候全然不顾自己已经吃过晚饭,大喊着“好呀好呀你要是请客我就去”,一盒蛋挞就能收买了人心,叫她在老师点名的时候帮忙喊到。
“话说,这个诺然是谁呀?”九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翻我的书橱,翻开一个蛮精致的笔记本,“喏,写的字好漂亮。”
我接过笔记本,上面写的是:愿你有一个锦绣的前程。诺然。
“我以为是谁无聊恶作剧写的呢。”
“……”九美用一脸鄙视回应我。
我嘴上说“很秀气应该是一个女生写的”。其实心里在惊奇“竟然有人姓‘诺’耶”。
“快拿同学录,快拿同学录。”
然后我俩像侦探在案发现场寻找蛛丝马迹一样,开始翻高中同学留的通讯录里姓“诺”的同学。上上下下看了三遍,看的我都怀疑“诺”是不是不在百家姓里呀,九美突然指着一个名字喊:“是她耶!”
我瞥了一眼,然后一脸平静地说:“这个人明明姓‘方’好吧。”
“……”
干嘛用省略号回答我啊,我又看了一眼。
方诺然。
(二)
“要不要去啊,还是算了吧。”我被九美拉着往外面走,一脸的不情愿。
“要去要去。”九美拍拍我的头,像看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童一样,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十一同学不要担心啦,我们很快找回你的记忆。”语气就像警察叔叔对与妈妈走散的小孩说“小朋友不要担心啦,我们很快找到你的妈妈”一样。
九美说,我们先去我高中的学校,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之后再去找当时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让他们给我讲讲之前的故事,如果可以的话找到一些当年遗落的物品,比如画了一堆叉号的作业本啦,比如用修正液乱涂乱画的桌子啦什么的。
“再比如你给某女生写情书未遂被老师没收的那封情书,”九美咯咯地边笑边说,躲开我伸出作打人状的手,“你看到这些东西后会头痛……嗯,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然后你就会想起什么了。”
彻底被你打败了。
八月的太阳并不像海子的诗里写得那么可爱。“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而我和九美走在街上的真实感受是——赶快找一个荫凉吃冰镇西瓜呀。
路过一个建筑工地,我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九美拉过我的手,往旁边拽了拽。“没事啦,这边很安全。”
一年前的夏天,高中毕业。
当全家人都在收到F大的录取通知书欢呼激动地要摆桌子请客时,我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蹦蹦跳跳地穿过一个正在施工的工地,完全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一场悲剧正在我头上方酝酿着。
脚手架倒塌。
我在医院的床上醒来,发现床头有一盘香蕉和几块西瓜。我想吃西瓜,伸手去够,结果不小心把一次性水杯碰掉了。
医生进来,看我醒了,问我:“你知道你是谁吗?”
“唔……”我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问的很不自在,“杜十一啊。”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吗?”
我心里想着“谁会闲着无聊来医院啊”,然后嘴上说:“因为脚手架倒塌啊。”
“好了,”那医生转向我爸妈,“本来担心孩子的记忆会出什么问题,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喏,你的高中。”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学校。
从那场悲剧的回忆中回来。足够气派的校门旁边写着大大的“圣伦中学”,旁边的宣传栏上写着近几年的高考状元:2013年,文科状元韩潇潇,F大。2014年,文科状元林小风,P大。
真是传奇人物呢,我想。
“我听说过他俩的故事呢。”
“他俩?”我疑惑。
“嗯,林小风和韩潇潇。一对恋人,韩潇潇考去了F大,林小风却铩羽而归去复读。最后终究没有走到一起,据说是林小风和一个被称作美少女作家的女生在一起了呢。”
其实,你也只是听说个大概吧。
其实,故事远不是一句“林小风和一个被称作美少女作家的女生在一起”这么简单吧。
因为,我曾和他是前后桌,那年夏天。
我记起那是一个连苍蝇都热得懒得动的夏天,在路边的小卖铺买一根冰糕来不及吃完都会融化掉。我们一群高三生被迫签了“自愿补课承诺书”就踏上了补课这条路。那时第一次见林小风,短袖T恤,却戴了很不协调的针织帽。
我拿笔戳了下他的后背,他回头,那是一张算不上精致却写满了少年的轻狂与不羁的脸。接着他解释夏天戴针织帽是因为理发师拿错了剪刀,毁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桀骜不驯的头发。
我记起,后来他每天熬夜学习到深夜一两点钟,头发因来不及整理变得一团糟,脸上的痘痘也因作息不正常而此起彼伏。他的成绩很好,考去F大绰绰有余。可是因为韩潇潇的原因去了次一点的P大。
“我不想再见到她。”林小风曾经和我这么说。或许他从来没有和我这么说过,只是我自己的臆想。总之是韩潇潇到了大学另寻新欢,林小风伤心了很久。
“想起什么了吧。”九美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等着我肯定的回答。
“唔……没,还没有。”
(三)
九美失望地撇撇嘴。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进去看看。”
——天生就是乐天派的你,一定不曾有忧伤的回忆吧。
走廊,教室,食堂,宿舍。每个高中生的生活,也不外乎这几个地方。九美说,每天早上都会吃着同桌亲自做的寿司,一起听课做作业,一起在自习课时听歌,课间的时候总是手挽手去厕所,每天晚上都会躺在宿舍的床上互道晚安。
——多亏了我同桌的鼓励我才能挺下来。
——你同桌呢,对你好不好?
地球是一个不发光的球体,当太阳把球体的一半照亮时,另一半还笼罩在黑暗中。一束光把我所在的时区照亮,不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片黑暗,我努力辨认着黑暗中的人影。人影一步步地向我走来,渐渐清晰。
愿你有一个锦绣的前程。我听见她在说。
我认得出那张脸。
诺然。
黑暗那边是西雅图,西八区。我试图伸手去触摸,却早已被时空阻隔。
此时我和九美站在了走廊里,透过窗子望着曾经待了三年的教室。学生们都已放假回家,教室里空荡荡的。
左边靠窗的第四个位子,此时阳光透过窗子在课桌上打下一个方格。那是我曾经坐的位子,阳光很好,我经常在那里晒太阳。在那里第一次遇见高中同桌,方诺然。
“你好呀,十一同学。”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门口的座次表有呀,第一次见有人把数字作为名字呢。”接着是莞尔一笑。
……
“福利来啦,稿费买的果冻。”
“嗯嗯我喜欢果冻呐,等我的画发表了回请你哟。”
……
“最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书名是《行尽江南,未与君遇》,“喏,你的生日礼物。”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江南?”
“秘密。”
……
那一对课桌,安静地经历了我和诺然所有的时光。那个时期,我们还羞于说出“爱”这个字眼,我们只说“我喜欢你”。可就连“喜欢”还没来得及表达,你却悄然消失。高考那年,你并没有因我说的“以你的分数重点大学随便挑哦”而参加高考,而是随父母去了国外。
西雅图,上海。跨了几万里的距离。
西八区,东八区。隔了17个小时的时间。
想起些什么了吗?九美拉拉我的袖子,说我在这间教室前发呆了好久。
九美安静地站在我旁边。
不知何时两行眼泪淌了下来。
“其实……”
“其实,我都知道啦。”
“嗯?”
“十一同学不是真的失忆吧。”
“唔……”
多少次我接受不了诺然已身在国外的事实,在学校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我相信跑步会把身体里多余的水分蒸发,这样就不会掉眼泪了,多少次累倒在跑道,四肢摊开看着发着红光的黑夜,空洞虚无。
高考后我试着找过你,此时的你已是小有名气,微博的个人认证一栏写着“90后画家”几个字,我的心里暖暖的,你终究是按照自己喜欢的路走了下去。却在你的微博发现你“恋爱中”的状态,你发的照片,站在你旁边的那个男生,不是很帅气,但看得出他很善良很会照顾人。我关注了你的微博,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几分钟后又取消了关注。
我努力忘了你,妄想着删除了和你有关的整段高中记忆。
失忆。
“十一?”
“嗯?”
九美看着我。
“其实我知道十一同学并没有真的失忆,对吧。当我拿着上面有诺然字迹的笔记本的时候,不论你怎么表现的满不在乎,怎么用语言掩饰,但我看到了你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害怕提起往事的那种忧伤。或许你是真的不愿意翻阅那段记忆。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段忧伤的故事,可是我相信总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把那些故事说出来。这才是一段成长。
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假装认为你真的失忆,带你回学校,重温你的往事,让你面对过去。不知道我这样有没有伤害到你,但是十一同学,你一定要勇敢地面对过去呀,这样才能拥抱我们美好的未来。”
拥抱,未来。
许久。
我说,九美,谢谢你。
然后是一个和未来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