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集体生活很快让夏天和其他宿舍的男生也打成一片。所谓大学同窗,就是同吃、同玩、同学,再加上同床。尤其是外地同学,脱离了家长的羁绊,大家成天厮混在一起,学习之余,有大把精力琢磨各种玩法。
于是,班里各种奇葩的兴趣小组应运而生。
夏天是各兴趣小组的积极参与者。
夏天最早参与的小组是凉协。凉协的成员要求每天必须用凉水洗脸、洗脚甚至洗澡,看谁能一直坚持下去。凉协的成员被称作“凉鞋”。
凉协成立的时候已近初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北京的自来水刺骨冰寒,但夏天全凭年轻火力壮,毫不为意。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去,在短暂的冰寒过后,是由内而外的热力的反扑,热力扩散至每个毛孔,慢慢地似乎有白烟从身体里蒸腾出来,顿觉浑身舒坦,头脑也分外清醒。夏天和几个“凉鞋”乐此不疲,越来越上瘾,一直坚持了很长时间。
来自贵州的小豹子是夏天的“凉友”,小豹子其实并不彪悍,只是因为名中有豹字才被称为小豹子,本人个头儿不高,身材娇小圆胖,圆圆的脑袋再加上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更像一只温柔的小海狮。小豹子每次用凉水洗澡,都会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凉水一激,哆哆嗦嗦必然跑调,为此老马老笑话他,小豹子对老马的嘲笑嗤之以鼻,说老马没有悟性,不会欣赏,他这是生活的颤音。
老马号称班里的四大名“瘦”,出乎夏天意外的是,老马也极爱此道。当老马挺着突出的两排肋骨,用两条细长的胳膊战战兢兢端起满满一桶凉水从头往下倒的时候,夏天老觉得他是在浇灌一把瘦长的琵琶,这把琵琶在被浇灌的时候,还会发出各种抑扬顿挫满足的声音,着实让人销魂。老马把这种凉水澡称作“黯然销魂澡”。
老马后来觉得这种玩法很不过瘾,于是发起了一种升级版的玩法,这种玩法就是人必须光着从宿舍闪进水房,洗完后还要光着闪回宿舍。
这么做是要冒着被女生看光的危险的,因为当时是混合宿舍,男女生住在同一栋楼里,女生在上面几层,男生在下面几层,男生的楼层经常有女生出入。一段时间内,老马裸身闪进闪出屡屡得逞,其他的“凉鞋”都因胆量不够不敢尝试,受到了老马的冷嘲热讽,老马也以凉协的长老“大凉鞋”自居,夏天等众人颇有在老马面前抬不起头的感觉。
凉协的另一位成员老石很不服气,说老马胜之不武,认为老马利用了其他人的羞耻心。于是他私下里和班里各个宿舍的“凉鞋”合计要治老马一回。
他们选了一个晚饭后宿舍楼道人流高峰的时候,邀请老马一起洗凉水澡并号称准备和老马PK一番。老马不屑一顾地脱光了闪进水房,照例吟哦着用凉水冲完,老石在水房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老马冲凉水的一举一动。老马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这样看得我很不舒服,你又不是美女,使劲儿看我干吗?怪害羞的!”
老马于是拉开水房门,探出脑袋,机警地观察了一下楼道里的情况,发现虽然人多,但并没有女生出没,于是迅速拎着水桶闪出水房,往宿舍飞跑。可跑到自己宿舍门口的时候,伸手一推,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叫小豹子开门,无人答应。老马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于是机灵地推班里其他临近宿舍的门,这几个宿舍的门也同样是铁面无情地反锁着。老马感觉大事不好,又急忙跑回水房,可谁知,水房的门被老石在里面死死顶住了。水房是没有锁的,老马光着身子横着瘦瘦的肩膀来回冲撞着水房的门。
可这时候,惊叫声在楼道里响起,一群上男生宿舍串门的女生结结实实地目睹了这一幕。老马一看撞门不成,赶快用水桶挡住要紧处,飞也似的随便找了一个门开着的男生宿舍门窜了进去。那是外系同学的宿舍,紧接着宿舍里发出了惊叫声,不仅有男声,还有女声……
老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这段惨痛的经历耿耿于怀,他控诉老石,说是他的这个恶作剧严重影响了他的人生道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老石几个在楼道里残酷地剥夺了,使他从此以后在女生面前变得非常害羞而且自卑,将来如果找不到女朋友的话一定是因为这事儿,老石要时刻准备好伺候他晚年的吃喝并要对他的孤独寂寞负责任。
因为这个恶作剧,凉协作为一个组织从此就不存在了,但夏天他们几个人用凉水洗澡的习惯却一直保持了很久。
除了凉协,班里还有球协,是群众基础最广泛的一个兴趣小组。球协的会员不承认自己的别号是“球鞋”,主要是嫌臭。
球协成员的活动涉及各种球类,篮球、足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也有人尝试,但没人坚持下来,因为羽毛球换球的频率太高,一个羽毛球的成本够一个菜钱,大家心疼不舍得。
篮球和足球是最受欢迎的群体性运动,每天下午下课到晚饭前这段时间,球协成员换上行头,互相吆喝着来到运动场上,自己分拨组队或同外系的同学赛一场。十八九岁正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剧烈的运动消耗了大量的荷尔蒙,也使一个个躁动的身体得到稍许平静。
运动完后,最奢侈的享受是喝一瓶汽水或者吃一根红果冰棍。有一位老太太每天下午五六点钟都会在宿舍楼前,推着一个木箱子等候这些打球归来的小伙子们。木箱子里装的是红果冰棍,被一层层棉被覆盖着,红果冰棍五分钱一根,酸甜冰凉沁牙。
夏天通常是在下午的比赛中获得小胜的时候,奖励自己一根红果冰棍。汽水一毛五一瓶,相当于一个菜钱,那时候,夏天和同学们衡量一个东西的价值时通常是以食堂一个普通菜的价格作为参照。夏天和球协的小伙伴们通常只有在赢了外系的队伍时,才舍得喝一瓶汽水。大汗淋漓,举瓶相庆,一口顺下,然后打出一个顶肺冲天的大嗝儿,确实有一种爽歪歪的感觉。
当然,他们更多时候是回宿舍灌一通凉白开,擦把脸,赶到食堂吃晚饭,多要一个馒头。
能赢下和外系的比赛,来自山西的老王总结出两条成功的经验。一条经验当然是大家的团队协作和努力拼搏,另一条经验则是队伍装备的精良。老王认为,装备精良,自己就觉得有精神,就会从气势上压倒对手,气势赢了,比赛就赢了一半。而装备的精良,老王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
老王酷爱且只爱足球,脚上那双青岛出的双星牌专业足球鞋,在当时几乎是一件奢侈品,据老王说,那双鞋是他花一个月时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老王不仅鞋专业,球袜也很专业,他那双红黑相间条纹的长筒足球袜,是花了比普通袜子多三倍的粮票找来宿舍的安徽大姐换的,而且是特别预订的。
那时候,经常有一些外地妇女挎着篮子流窜到学生宿舍,用鸡蛋和袜子等小商品找学生换粮票。当时大学生的粮食指标是足额保证的,每人每月有二十八斤之多,一般都会有一些结余。而在京打工的外地农民工粮食指标则往往不够,就让自己的家属批发一些小商品到各高校找学生换,鸡蛋和袜子是最受欢迎的东西,许多同学大学四年穿的袜子几乎都是用粮票换来的。
老王用来换袜子的还不是北京市粮票,而是十斤全国粮票,十斤全国粮票起码能换三十个鸡蛋。老王穿着这双值三十个鸡蛋的袜子,踢起球来自觉脚底生风,非常有风采。
有一次雨战过后,袜子全湿了,这让老王非常心痛,他小心翼翼地把袜子搓洗干净,再晾干。待到下次再穿时,老王更心痛地发现,袜筒有些松懈了,跑着跑着会往下掉,这让老王有些沮丧。老王下定决心,这双袜子再也不能洗了。从此老王踢完比赛后,脱下袜子来只是放在床底下晾干,下次比赛接着穿。时间久了,袜子的味道就很大,毒化了宿舍的空气,遭到同宿舍人的抗议。于是,老王每次踢完球,就把鞋和袜子脱在宿舍门口。时间久了,大家惊奇地发现,老王那双长筒袜,居然可以像靴子一样靠墙站立着,仿佛在门口站岗,又仿佛在等待大家的检阅。
再后来有一天,那双袜子突然失踪了!
老王花了很长时间,盘查可疑人等,尤其是负责打扫楼道的老大爷。老王甚至不惜以一瓶二锅头的承诺,诱导老大爷说实话。老大爷发了毒誓,坚决否认动过他的那双袜子。老王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从此到了球场上,很多时候都是盯着别人的袜子看,希望找到自己爱袜的蛛丝马迹。
若干年后,老王对那双袜子还是念念不忘,并叨叨说,在自己的衣柜里,始终缺一双长筒袜。
在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上,老王袜子失踪的谜底才得以揭开。原来是他同宿舍的江驴儿和老廉实在忍受不了每天回宿舍都要先闻到老王的臭袜子味儿,于是一人一根树枝把那双靴袜挑到水房的泔水桶里,并不断搅拌直至靴袜沉底。老廉在聚会上向老王赔礼道歉,不无遗憾地感慨,扔掉老王的袜子后,宿舍里的蚊子一下就多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