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苏洋拉着罗亚安来到北阜工业园，通达进出口的大门敞着，苏洋直接把车开进院子里，门卫也没出来盘问，只是从传达室里隔着窗户远远望着。院子里很安静，两人先走进生产车间，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再看仓库时，不仅没有人，连原先角落里的货都没了。苏洋心里一凉，叉着腰茫然的四下张望一会儿，咂咂嘴唇对罗亚安说：“这…怎么回事，我两星期前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
罗亚安面沉如水，叹息着冷笑一声：“看来你不用再纠结报授信的问题了，先担心他们能不能还款吧。”说着冲办公楼方向一抬下巴：“走，去他办公室看看。”
办公楼里也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楼梯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见二人过来，歪鼻子瞪眼的草草打量几下，又低下头叼着烟继续玩手机。苏洋看他们神色打扮不像是厂里的员工，也没搭话，说了声“借过”，从两尊门神之间钻了过去，快步走向二楼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路过的几间屋子都黑着灯，只有财务室里坐着几个人，也是一个个横眉竖眼，好像别人欠了他们几十万似的。
可能真的欠他们钱吧，苏洋微微摇头，提心吊胆的走到徐强办公室门口，却见门口一个穿花T恤的精壮汉子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框上，寸头方脸，一脸横肉，右臂露出的纹身花里胡哨，也看不出到底纹的是什么。
“找谁？”大汉挑了挑眉毛，语调还算客气。
“我们找徐总，他在吗？”
“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银行的。”
大汉扭回头对屋里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说道：“银行的，来找徐总。”那年轻人闻言起身，提溜着一个矿泉水瓶走到门口，他看上去和苏洋岁数相仿，收拾的干净利索，衣着也很体面。
“银行的？徐强在你们行有多少贷款？”年轻人饶有兴致的向前探了探身子。
“不少。”苏洋眨了眨眼，作势要向前迈步：“他在吗？”
“里面坐着呢。”年轻人见苏洋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在意，礼貌的笑了笑：“他欠我们二百万，我们在这里堵了四天，连两万块钱都没见着。”说罢冲大汉挥了挥手：“走，咱俩去外面呆会儿，别耽误人家谈事。”
徐强神情自若的坐在老板桌后面，与往常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脸上稍有些倦色。他已经听到苏洋在门外说话，见二人进来，微微欠身道：“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呢？屋里这么乱，也没收拾一下。”说罢歉然一笑，笑容十分复杂，显然不仅是因为房间太乱而感到抱歉。
苏洋和罗亚安四下看看，这间屋子像是好几天没打扫过了，木雕茶海上散落着几只用过的纸杯，每个里面都泡着几个烟头。
“请坐。”徐强拧拧身子换了个坐姿：“也不用我多说，你们都看到了，公司现在没钱了，工资都发不出来，在外面借的钱也还不上，几个债主每天轮流派人看着我，就像来我这上班似的。”徐强自嘲的笑笑，旋即又现出些自豪的神色：“不过他们相信我的为人，知道我肯定不会跑路，只是担心账上进钱被别人抢先划走，所以才派人在这里盯着。”
苏洋烦躁的看着徐强，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你们公司在几家银行贷款加起来都一个多亿了，怎么还在外面借钱？就你们这生产经营状况，用的了那么多钱吗？”
徐强低头笑笑，起身从身后纸箱里拿了三瓶矿泉水走到沙发边：“茶艺师被我辞了，也没烧热水，二位凑合喝点矿泉水吧。”说罢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慢条斯理的说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今天咱们算是赤诚相见，既然苏经理问到了，我也就实话实说：像我们这种中小企业，想从银行融资是比较难的，缺钱的时候到处找贷款，一旦不缺钱了，也不敢轻易把现有贷款停掉，还是要尽量保持信贷合作关系，否则万一再需要用钱的时候就麻烦了，而且就算我们想停，银行也未必乐意，你说是吧，苏经理？”
苏洋没吭声，脸上有些不太自然。
“零七零八那两年，公司一度经营十分困难，急需资金周转，我找过很多银行，大部分简单了解一下情况就直接拒绝了。最后好歹在华夏银行贷出来五百万，算是渡过了难关；后来经营慢慢有了起色，愿意给我们贷款的银行多了，当初拒绝过我的那些银行又主动凑过来了。这我可以理解，银行嘛，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他们就像秃鹫一样，看到风险就在天上盘旋俯视，等感到安全了又急着下来吃肉，也不管你到底需不需要，一门心思就想给你贷款，还美其名曰什么‘助力企业发展，促进合作共赢’。”
“苏经理别误会，我说的是那些银行老油子，你在我眼中不是那种人。”徐强神情暗淡了些，像是记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当初缺钱时四处碰壁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所以我对找上门来的银行也是来者不拒，能贷多少就贷多少。最初贷款是为了投入生产经营，不过我们公司业务规模毕竟有限，的确用不了那么多钱，赶上生意不景气的时候，钱也不能都放在账上趴着，总得转起来，不然就是白白损失利息，所以只能去做一些其他方面的投资，或者借给其他有需要的人。”
“就是说，你把贷款拿去放贷了？”罗亚安似笑非笑的插了一句。
徐强淡淡一笑：“民间借贷是对实体经济融资手段的有效补充嘛，罗总是风控口上的，对此有偏见也可以理解，不过你们心里都清楚，银行贷款是有门槛的，那些达不到你们标准的小微企业能去哪儿融资呢？”
罗亚安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没说话。徐强又笑了笑：“资本都是逐利的嘛，钱就像是水，哪儿有洼地就往哪儿流，有人出高价融资，大家自然愿意出钱喽。”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赶的时机不好，现在经济环境有点萎靡，借出去的钱很多都没收回来，公司这边缺钱了，只好再去找别人借，这么一来二去的，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徐强说完，也喝了口水，把瓶子轻轻放到茶海上。三人默然无语，过了半晌，罗亚安忽然问道：“沈康欠你多少钱？”徐强摆了摆手：“我和老沈之间的确有资金往来，不过都是些短平快的过桥款，他离开湖山之前还欠我一万多块钱利息，我也没想过再找他要。”
苏洋胸中一阵翻涌，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高利贷毕竟风险太大了，你怎么敢把这么多银行贷款拿去放贷？你就没想过可能会收不回来吗？”
徐强看着苏洋：“风险？风险无处不在，我们日常经营中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风险。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嘛，春江银行给我贷款两千万，一年才能挣多少钱？我拿去放一个月贷就把你们的利息赚出来了。话说回来，苏经理你自己的工作风险小吗？你敢保证自己经手的每一笔贷款都能收回吗？沈康和孟德源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如果二位今天没到我这里来，八成还会考虑继续给我贷款吧？”说着他自顾自掏出一颗烟点上，冷笑一声：“借贷这东西一沾上就不好收手，借钱的停不下来，放贷的也不舍得停。我左手借钱右手放贷，更顾不上考虑那些了。”
苏罗二人一时哑口无言，沉默片刻，苏洋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苦笑道：“您倒是挺淡定，那我们的贷款…”
“尽力而为吧。”徐强打断了他，脸色比刚才二人进屋时憔悴了一些：“不淡定还能怎样？我现在是闲着没事儿，又跟二位投缘，所以才说了这么多。至于你们的贷款，我会尽量想办法，不过如果还不上……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徐强双手一摊，无奈的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回到支行，秦锐和孙伟已经下班走了，尹文婷的电脑还开着，人却不在，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苏洋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焦虑，大概是被最近接二连三的几件事搞的麻木了吧，他甚至一点都不想责怪徐强，也不去想又要面对李继秋和黄兴国那两张臭脸，只想懒洋洋的窝在椅子里歇着。
自作自受，纯粹是自作自受。苏洋轻轻笑了一声，想起当初罗亚安在贷审会上是如何顶着李继秋的压力强调风险，自己是如何不耐烦的驳斥袁媛这个外行人的劝告，又是如何费劲巴拉的找到老高为徐强的贷款做担保——想到老高，心情才真正沉重起来，是自己把他拉下了这摊浑水，如今又该如何面对他呢？苏洋只觉浑身一阵无力，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