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广场的琴声】
小镇中心的梧桐广场是夏季夜晚乘凉的好去处,广场因附近街道种满梧桐树而得名。悠扬的琴声随着阵阵晚风传来,闻声望去,一身及膝白色连衣裙的马尾少女,闭着眼优雅地在拉小提琴。一条拉布拉多犬趴趴在一旁,狗狗身上的衣服印有“导盲犬”标志。
此时广场上人群不算多,一人一犬的身影和琴声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曲尚未终,少女前方已有十来人驻足。脚下的琴盒并未打开,周边也没有张贴二维码,表明少女并非是在拉琴卖艺。一曲终了,少女睁开眼,蓝色眼瞳静静躺在眼波中。若不是身旁的导盲犬,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无法捕捉一丝风光月色。
少女是中德混血儿,自小生活在德国,九岁时父母在一场飞机事故中去世后回到国内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小学时因为眼睛颜色和班上同学不同受到歧视,加之父母的突然离世,爷爷奶奶又是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在陌生环境中的她形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到了初中,同龄人思想渐渐成熟,不再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十三四的少女渐渐长开,混血儿五官立体的特色愈发明显,眸中的蓝色眼瞳让少女的容貌在同龄人中更为出众。然而同龄人或是欣赏、或是羡慕的眼光也并未让少女变得开怀。即便是对着朝夕相处的同学,她也是始终保持客气有礼的态度,既没有过分热情,也从未与人闹矛盾。
这样无论面对何人何事依旧是平静淡漠的神色出现在少女的姣好面容上,在一些高年级的学姐看来却是孤僻高傲的,是一种无言挑衅。在那个下午,学姐嘲讽她是中外混血儿。课本上书写的历史,却成了随手抽出的引子。青春期一时的嫉妒和虚荣,掩盖在充满恶意的嘲讽,造成对一名花季少女的永久性伤害。
蓝白色的校服上是褶皱,缝线处也扯开了几道口子。以往光洁的额头上散落着几许碎发,原本及肩的马尾变成了层次不齐的半指黑发,狼狈地耷拉在头皮上。此刻的少女狼狈不堪,但眼中毫无波动,只是静静盯着前方。学姐见她仍旧是安静着不反抗,更加烦闷恼火。
学校里的学生感到愤慨的同时也长舒一口气,校园让人感到安心和清净。而对于受伤的美丽少女,大家觉得惋惜。校园里少了一位蓝色眼睛的安静学生,就像是秋日里偶然见到一片颜色漂亮的落叶,未来得及拾起细细观赏便被风吹走。它将随风飘向何方,又会在哪里零落成泥。
失明后的她,即便在刚开始适应黑暗环境的时候,也未曾因为始终摸不清方向和物体而有丝毫泄气和暴躁,准确地说,是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平静地接受自己“失明”,平静地适应盲人的世界。不过,自从申请到导盲犬之后,少女身上清冷的气息渐渐变得柔和。每次抚摸这条拉布拉多导盲犬,她的嘴角都会微微松动。
几年过去,少女结束在特殊学校的学习,独自搬到一座南方小城生活。偶然一次牵着拉布拉多去广场上散步的时候,少女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熟悉的琴声让她想起儿时在舞台上独奏表演,谢幕时看到台下的父母脸上露出的骄傲笑意,在后台时母亲温柔的拥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她突然发现在自己现在的回忆里,过往已分裂成两段,一段是九岁前在德国的生活——父母和小提琴,一段是九岁后回国的生活,失明前后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差别,她依旧是一个人,只不过后来有了它——一条温暖的拉布拉多犬。
此时并没有几个人,一曲结束后,拉小提琴的老者睁开眼似乎准备来看。偏头看见少女牵着一条导盲犬站在一边,神色微动,复又拿起小提琴。
偶尔睁开眼,余光看见少女牵着绳索的手指在颤动。又一曲结束,老者询问道:“小姑娘,你听出刚才是什么曲了吗?”
“舒伯特的《野玫瑰》”少女回应。
“你以前学过小提琴吗?”老者略带肯定的语气问道。
“从三岁开始,学过六年。”少女语气间是怀念的味道。
老者并未继续追问为何中断,只是看向少女的一双眼睛,蓝色的眼瞳躺在眼底像是安静的睡美人。看着这双蓝色眼睛,老者想起多年前在德国遇到过的一位小提琴天才。那个小女孩之所以被称为“小提琴天才”,不仅是因为技法如何高超熟练,而是因为小小年纪就能领悟曲中的情感。在乐器演奏时,或许大多数人认为人与乐器合二为一是为最高境界。但在观看这个小女孩演奏的时候,能感受到小提琴之于她是亲密无间的伙伴,各自有独立的思想,演奏时的双方处于共同的意义空间,情感通过手指从演奏者的脑海传递到琴弦产生共鸣。演奏结束后,小女孩睁开眼的那一刻,蓝色的眼眸光亮摄人心神。
“小姑娘,你要不要试一下?”老者试探着问。
“好,能麻烦您帮我牵下导盲犬吗?”犹豫了片刻,少女应声。
摸索了一会儿琴身,少女便将琴摆好闭上眼,琴声响起,是老者适才演奏过的曲子——《野玫瑰》。在耳边的琴声中,少女想起了那把自回国后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琴盒落满灰,时光蒙上尘。黑暗的储物间中窗帘被拉开,阳光瞬间涌入,场景转换,眼前是一片宽广的郊外,像是那年和父母露营的野外,但是空无一人。在空旷的野外,循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蓦然看见一株野玫瑰。看着鲜嫩的花瓣、翠绿的枝叶和保护柔软花朵的尖刺,它是如何在这荒郊生根发芽长出一颗热情似火的心,美丽天真的公主安睡在花朵中;又是如何在风雨生出尖锐刀刃,守卫公主逼退来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