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嗨。”
常吂隔张桌子半趴着,在江希苋眼前挥了两下手。
她这才回过神来。
“呦,这是从哪儿回来了?”
江希苋作势瞪了他一眼。
“看药啊,都被你捣成汤了!”
“口服还堵不住你的嘴了?”
“……这不外敷的药方子吗?”
“等我,再重新捣药。”嘴上这么说着,却丝毫未有要起身的意思,眼珠一转,颇为遗憾道:“倒是可怜了这二两银子,怎么说这药也比你人值钱多了,再怎么也不能浪费掉吧……怎么办好呢?”
“你还真把自己当那十里街药铺黑心窝子的老板了?别说二两银子!就这,就你不要钱给人一人一碗,哎,那街上的人都要去报官说你试图毒害他人嘞……娘的!你干啥?”
江希苋起身抱起石磨的小药缸,洋装要将里面捣成药末与药汁的混合糊糊,倾倒在常吂腹部的伤口上。
“那这全盛安制毒可不就出名了我一人?尤其珍贵的,我还能让这肥水流了外人田?来!试试毒!”
“你别,你别过来!它爱流哪流哪去……”
见他一如往常再三躲避敷药,江希苋似乎觉得些许宽心。
“敷个药而已,至于吗?你可是堂堂盛安大将军啊,赶紧的,死不了。”
“自己来?”
“不行,快点!”
常吂磨磨蹭蹭地脱下了上半身的衣物,倒也不是因为羞怯,谁会想得到名誉满天下的将军,竟是怕疼之人。
但也不至于被人砍一刀嚎一声。
在他胸膛上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已是他这辈子,这个人最好的证明。
也向来是他吃了不少苦的见证。
那伤口是长枪所致,所幸伤口不深,但看上去还是会令人打个寒战,这么多年她也还是没能习惯了这些个刀疤伤口。
伤口上的血渍在江希苋回来前已经简单清理好了,所以不会很麻烦。
江希苋没有言语,伸手挖出一把稀不稀稠不稠的药渣子,轻轻地,在那伤口上涂抹得均匀,常吂一阵痉挛。
“沈纪今早来过了。”
“我师姐?她昨夜还将我扫地出门,今日可登门拜访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有家不住非跑她那儿干啥?”
“说来话长……你是不是被谁诅咒过?”
“这和我问你的有关系吗?”常吂挑了挑眉。
“没有……我也不知道,就刚刚那女孩。”
“嗯。”
“没名字,我叫她江月。”
“嚯,这么占便宜的。”
“她也是我捡来的。”
常吂愣了好一会儿,才面露烦躁。
“我可捡不来你这么个祸秧子。”
见他能够接受江月,江希苋也不会因此生气,反而还一脸轻松。
“昨夜我也才刚刚接她回来,谁知道你半夜可回来了……前阵子帮集市那边的柳婶婶去城里进货,还要帮她照顾孩子,我这忙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只能让师姐照顾她了。”
“可可、可是你找谁也不能找她啊!……轻点!”
“我师姐怎么啦?那是我从小到大的亲人,找她怎么就不行了?你瞎嚷嚷个什么劲儿啊真是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今天来的时候气势汹汹的,还掂了把磨得锋利得很的菜刀!”
江希苋听后,应付地“哦”了一声,又不留情面地问道:“那这回你又躲哪儿了?”
“我堂堂七尺男儿,我光明正大的,哎,我用得着躲她?她来得时候,我不过恰巧在房顶上乘凉。”
“上次哪儿来着?茅厕?”
“去你的!”
江希苋干笑两声,又要起身去取绷带,却被常吂一把握住了手腕。
江希苋心底有些诧异,却见常吂一脸阴沉地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往日的嬉皮笑脸也收敛了起来,没出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咳,那个……沈纪走前留了封信。”
“怎么说的?”
“她说那疯子得了病。”
江希苋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甩开手,背对着常吂继续翻找绷带。
“你倒还有个将军的样儿。”
“认真的!”
“这不正合了大家的意吗?”
江希苋面无表情地从窗旁的柜子中翻出一卷绷带,走到了常吂身旁,半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腰部一圈一圈地绕了起来,常吂死死地盯着她,还是叹了口气。
“不治之症。”
“与我何干?”
“可我替你不甘!”
长年的桌子被布满老茧且有力的拳头砸得一声闷响。
“如此?便是要我去看他?”江希苋冷不丁地开口。
见常吂不说话,又道:“死了也好,死了这世上就少了个人祸害盛安的闺女。”
“你扪心自问,你到底是不是还在害怕?别忘了你师姐还认他。”
江希苋闻言一愣。
是哦……还有师姐。
繁华的盛安城中,人来人往,街上的叫卖声不断,城外半边天色却有些昏沉意,彩云渐渐染了流金。
二人已然坐在圆桌周围,江希苋无聊地变换着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信件内容,此时常吂已然整理好粗麻衣衫,满脸不高兴地喝着手边儿的酒。
“所以你跟我扯了大半天是为了我师姐?”
“也不是……”
“那是为了啥?”
“你管那么多干啥?你到底去不去?”
江希苋咬咬牙:“去!”
像是拾起了久违的默契,二人傻呵呵地相视一笑。
可江月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合眼,坐起身的动作让床晃得吱呀响,支起床边的窗子想要探头吹吹风清醒头脑。
天阴得厉害。
窗外竹林中闪过一个同天空般阴沉灰暗的人影。
她确信那是人影,并且没什么好预感。
江月二话不说用一只手撑着窗子向外爬,待整个人都蹲在了窗子上,便纵身一跃。
没有摔个狗吃屎,倒也是险些扭伤了脚。
江月顾不得那么多只身直径跑进了那片林子。
虽然只在屋内匆匆瞥了一眼,但大致的方位她还记得的,可再走去那个地方,江月像失了智一样——这里落下的叶子根本没有踩踏的痕迹,更不要说那么大个人那么些个脚印。
要不要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算了,她从来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人影是在西南方向消失的,再往深处走一些,天渐渐下起了朦朦胧胧的小雨。
当江希苋发现江月不见时,就已经再也找不到她了。
“常叔!江月,我找不到江月了!”江希苋心急如焚地跑向正在擦剑的常吂,满脸的欲哭无泪。
“丢了就丢了,她又不是没长脚。”常吂满不在乎地朝斥满寒气的剑身哈了口热气。
“谁跟你鬼扯!快点咱俩分头找!”
“啥东西,她是不是得罪谁了?别别别动我的剑!找找找……”
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环上了江月的腰,将她搂抱在了半空中。
这是常吂同江月第一次碰面,未能熟络起来,江月理所当然不会学得半分武功,江希苋的三脚猫功夫倒是学了些,可这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就如同买到了仿瓷或是没了馅的包子。
就好比她现在这般,无论怎样也挣脱不开,只得悬在半空中。
身后的人将下巴搁在了江月的右肩上,对着她的耳朵颇为嫌弃地说道:“怎么不穿鞋就跟出来了?”
江月也不知这是什么样的声音才能将“欠揍”一词表达得绘声绘色。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州官通轿不通鞋,百姓可能邯郸步?”
“州官立榜,百姓学样。”
“哪个缺德教得你这些?”
“沈家教书的。”
“这教书的倒是有点东西。”
“……”
“去,穿好鞋子,真不知你宫里学的东西都丢哪儿去了……”
江月没有什么动作,反而像是只有悬在半空中才能更好地想事情。
“那我放你下来了?”
男人动作犹豫,还是没有把江月从怀里松开。
僵持了一会儿,江月才缓缓开口道:“你带我回去吧。”
“你说真的?”男人的语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的惊讶。
“嗯。”
“你说,若是全城百姓听闻盛安的长公主为了逃婚离开皇宫,那该多好玩儿?”
男人嬉皮笑脸地用脚在地上划去了落叶,撇出了一小片的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怀中的江月。
“无趣。”
江月转过身,她头一次这么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除了这人的顽劣,大致也只剩了这浑身的力气,长发认真地盘起,笑起来时,也还能看。
衣服……是新买的?腰间别了一根眼熟的细长的小树枝,没有叶子的修饰,添了几分苦涩。
男人被盯得不自然,别开了头。
“我去帮你拿鞋,你站在这里别乱跑。地上除了竹叶子,还有会咬人的大虫子喔。”
“……哦。”
男人无奈笑着,就知道这招对她不中用,也吓不住她。
还记得那日救下她,还是大战在即时迷了路的落难公主。
战争离盛安百姓生活的地方很远,可它仍然真实地存在着。
在这场战役开始前,他一眼就瞧见了她。
非常的落魄,糟心,不知所措,可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单凭那一眼,他甚至开始怀疑,她真的不会害怕和恐慌吗?这里可是葬了千万人的战场。起初,他以为她会。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错误的。
至于为什么迷路跑到了战场,男人一直认为这是刻意为之的。
左思右想,男人还是抱着江月回了房。
千辛万苦地将她抱进了窗,男人才放松地站在窗外哼着小曲儿。
看着眼前矮矮的小女孩儿笨拙地穿着不符身份的灰扑扑的鞋,忽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疑问。
“你是怎么做到的?”
江月发出了一声疑问的短哼。
“没什么……”
那时长公主已经被禁足了,也不会收到来自外界的任何消息,也未有过信任的下人……
她是怎么跑到战场营地上的?那可离盛安十万八千里远。
就算问了也不会说吧……
“哦。”
江月猛地合上了窗子,实木与实木间碰撞的响声吓得男人抖了一下。
随即而来的是江月奋力的大声喊叫。
“江希苋!”
除了竹林深处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江月得不到任何回应。
江希苋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常吂的方向,巧是二人碰上了面。
“找到了吗?”
“你瞅我旁边有人是吗?”
江希苋不满地朝常吂踢了脚底的小碎石,小声嘟囔些什么,不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说着什么。
二人这才不得而返,回到了空荡荡的竹屋。
“麻烦麻烦麻烦!这么大的孩子了还怕回不来?正午早过了,我连饭都没吃!”
“可她翻的窗!”
鞋还在屋里……
“那有啥的?你小时候还跳河里抓蝴蝶,不也没跑丢!没准儿她就跑去抓青菜虫子了。”
“我为啥要跳河里抓蝴蝶?”
“你小时候干过那丢人的的蠢事儿多了。”
“这我都没丢?”
“那我多丢人?”
江希苋又欲出门,嘴里嚷嚷着要去抓青菜虫。
“你真傻还是假傻啊?哎不是我就随口一说你这……歇歇吧,捡的孩子都能给自己整够呛。”
常吂的话,让刚刚稍微放松下来的江希苋又开始焦虑了起来,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算了,她本就是在我这里借宿,说不定就是被家人给接走了,说不定那户人家瞧不上我打工买给她的鞋……”
江希苋越说越觉委屈,声音也逐渐变小,同蚊蝇一般细语。
回了竹屋,江希苋收拾起了房间,许多黑斑的香蕉皮,床榻上的被褥,空掉的酒坛子和酒壶,地上花里胡哨的肚兜……
什么肚兜……
江希苋的那个肚兜?
被常吂塞进江月嘴里的那个肚兜?
青石板上,竹林道旁,鸟儿被江希苋的怒声所惊飞,纷纷杳杳。
“常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