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牢笼,灵魂犹如困兽,不停地在冲撞,遍体鳞伤。
今天的地牢如死一般寂静,守卫张亮心有余悸的朝里望去,黑洞洞如同吃人的深渊,不知道从哪吹来的阴风凉丝丝划过脖际,他禁不住缩了缩。
“总算消停了。”守卫卢丁轻声道。
“可不是。”张亮亦轻声应道,昨天的事仍历历在目,“她会不会真的死了,没声了。”
卢丁摩擦着手掌,好似很冷,“可能又是假死吧,上次不也是这样,真是够受的。”张亮向里张望,“可别再出事了。”
卢丁轻叹一声,想说的话一下湮没在四周稀凉的空气中。
愁淡的情绪飘荡着,让人都没了说话的情绪。
地牢深处,无声的黑暗中,里面的人已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粗大的麻绳紧紧把她捆在木桩上,若不是如此,她此刻已是烂泥一滩。所有的愤怒、不甘、咆哮已然落幕,她一动不动,感受不到疼痛,只有麻木不仁。
这时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向地牢走来,走在前面的身材高大,他头戴玉冠,身着锦衣,脚登高靴,步履沉稳,目不斜视,气质不俗。走在后面的那一位年纪四十开外,身形稍胖,背着医箱,圆圆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两人后面,还跟着四个带刀侍卫,整齐脚步声在幽深的地下通道轻轻回荡,地牢守卫卢丁和张亮站直了身形,异口同声道:“卑职参见殿下。”
走在前面的男子即是当今三皇子即江东王龙天靖,他挥手示意,“开门。”
两个守卫一人一边推动机关,厚重的石门叹息着缩回石壁,里面一点灯光也无,张亮拿了火把在前面探照,绑在木桩上的人被突来的光线刺激着,厌恶的垂下头,身子稍动,粗砺的绳子勒进脖子和手臂,颈上的伤口缓缓渗出殷红的血液。
空气中带着潮湿和腥甜的血气,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腐朽的味道,龙天靖不由轻轻皱起眉,“魏神医,你去看看吧。”
这个女人曾在他府中如痴儿一般秘密养着,以为能靠着她撬开前工部尚书岑兰松的嘴,得到地宫的消息,谁知岑兰松听到万人坑的消息后竟盎然长逝,他的属下替他把这三年多的怒气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只是不曾想,此女能抗得住他这王府黑牢的严刑拷打,一时间龙天靖沉默着,也许可以换另一种办法。毕竟,她可能是岑兰松的孙女。
魏之南用他既短又胖的手指抬起岑雨的头,撬开岑雨的嘴探视一番,后又翻开她的眼皮,做完后又让侍卫给岑雨松绑,麻绳甫落,闷响一声,岑雨整个人瘫倒在地。魏之南蹲下身,探着岑雨的脉象,眉头时皱时舒。
龙天靖注视着躺在地上的人,凌乱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睡着了,这世上的一切都被她这双紧闭的双眼被拒之在外,沾湿的睫毛,发丝杂乱贴在脸上,脸上血渍污泥混杂,魏之南直起身,一下遮挡住龙天靖的视线,魏之南摇了摇头。
对于岑雨,他们根本不知道要问什么,她刚来时便神志不清,这几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情形却急转直下,这么继续下去,这个女人必死,龙天靖心里深深懊悔,若不是因为他心太急,老尚书也不会死,眼下在他们手上只有这一个筹码,再不能出任何意外。
天空下着大雨,把整个京城痛痛快快洗刷了一遍,三年了,江山易主,人们已渐渐习惯,只是仍下意识的抬头望天,顺着屋檐淌下的雨水,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们心里的叹息,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大雨,在雨幕中,谁也看不清,可踏破城门的马蹄声却格外的清晰。
雨里,一队马车缓缓驶过破落的府第,淅沥的雨声敲打在车厢上,扰人心乱。箱子里的人不停的在哆嗦,旁边的人给她拢好棉被。这样的雨天,清冷的内城大马路上人行寂寂,只有这一队马车冒雨前行。终是到了,他们在内城一处府邸的后门停下,几个婀娜多姿的清丽人影快速下了马车,挤到屋檐下,不一会门开了。
这里是当今四皇子镇南王龙天麒的外宅,只因他不喜欢住宫中,又久征战在外,皇帝额外赐了这一座宅子,还有此待遇的是龙天靖,他已成婚,特许搬出宫去。
伶人进了镇南王府后,几个大箱子也一齐被抬进了镇南王府,每次龙天麒从军营归来,总会请一班名伶上门弹唱,久了京城都知道镇南王殿下有这么个爱好,众名伶争破了头想进镇南王府演奏一曲,一则赏金高,二则想试试他们有没有镇南王的生母,已过世幽兰夫人的运气。
大皇帝龙御清年少时游蜀地,被幽兰夫人一曲所惊艳而成就一段佳话。不过正主龙天麒似乎没有这个意思,这些琴师来来走走,从未有人能再二进府弹奏,每次他只是一直坐在位子上,即使琴师一曲罢,也不起身,只是由下人打发他们出去。他倒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想借琴声平复在战场中的杀心。
可外界不这么看,龙天麒一十有七,尚未婚配,龙御清的几个儿子中,只有他还是独身,打他“主意”的人不在少数,不过龙天麒常年在军旅之中,回京次数不多,机会显得尤其珍贵。
今儿这批虽然遇了个坏天气,路上也不甚太平,但真到了镇南王府,大家都很高兴。
伶人们在做晚上演奏的准备,箱子里的都是她们今晚的行头,有一个箱子被送往别处,在后院的一个安静的厢房里,龙天麒看着手上的信纸,信上说龙天靖送一样东西给他,让他务必要保管好。龙天麒命人打开箱子,看见内中的“东西”,他不由向前来办差的李密望去。
李密弓着腰,“启秉殿下,此女是前朝工部尚书的孙女岑雨。”
龙天麒有那么一点印象,这事涉及到他大哥龙天成和三哥龙天靖之争,现在人送到他这,看来三哥有意拉他入伙,龙天麒心里不是很舒服,但也没表示出来,“留下吧。”李密走后,龙天麒的身边的侍卫董非问:“殿下,如何处置?”
岑雨裹着被子蜷缩在箱子里昏睡不醒,脸上的污渍没有洗去,脏污的头发如杂草般,显然是匆忙之下转过来的,龙天麒好奇的掀开被子,只一眼便重新盖上了,“找徐老和红菱来,还有一个信得过的大夫,暂且将她安置在西苑。”
“属下这就去办。”
雨声渐歇,夜幕侵袭,丝竹之乐袅袅婷婷,龙天麒心不在焉的聆听,手中的酒杯举在半空,伶人只当王爷殿下听得入了神,更是卖力。龙天麒自十二岁便跟着父皇龙御清上战场,如今五年过去,战场上的血腥目睹无数,但今天岑雨身上破衣烂衫,血肉模糊的样子一直占据着他的脑海,愈想手上的酒杯就攥的越紧,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动这样的大刑,甚是可耻。
杯中的酒受力震荡起来,站在一边的董非看得真切,不由紧紧盯着,终于“砰”的一声,脆弱的白瓷酒杯再也禁不住龙天麒的怒意,应声而碎,一块碎片扎进手心,冰凉的酒霎时淹没渗出的鲜血,丝弦如裂帛戛然而止,受惊伶人惶恐望向龙天麒。
龙天麒轻轻的松开手,一块大的碎瓷片跌落在桌子上,弹了一下,砰然掉落在地,四分五裂。龙天麒随意的擦着手,看也没看底下的人,径直离开。府里的家丁立即出来打圆场,“领过赏就回去吧。”
董非眼见龙天麒走的是西苑方向,不由问:“殿下,你的手要不要包扎一下。”
“陆大夫还在吗?”龙天麒不以为意,这一点小伤根本就不算什么。
“应该还在。”
“去看看。”
两人未走到西苑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龙天麒不由加快了脚步,这座府第原属前朝一个大官,西苑是内中一个独立的小院落,龙天麒住进来后回来的日子加起来也不到一年,所以这里并未加派守卫。
龙天麒走进西苑,婢女小青正端着一盆水出来,看见龙天麒连忙行了礼,龙天麒低头看见水已被染成红色,屋里红菱正给岑雨轻轻盖上被子,已是入秋,红菱却忙活出了一身的细汗,做完这一切,红菱刚坐在凳子上稍作休息,却一眼瞥见龙天麒,赶紧起来了。
龙天麒示意她不必行礼,“她现在如何?”
红菱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岑雨,“回殿下,奴婢已帮她洗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她身上的伤都料理过了,只是……,红菱初见如此恐怖的伤口,心惊肉跳,“不过陆大夫说她幸好服了迷药,没有知觉,不然奴婢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来,她身上的伤口太多了。”
岑雨仍昏睡着,脸色苍白的像瓷娃娃,双眼浸湿,我见犹怜。龙天麒坐在床边,“陆大夫呢?”
“回殿下,陆大夫在熬药,徐老去取府里的一些活血化淤的膏药。陆大夫说只要好好服药调理,人会好起来,只是她身上的伤新旧交叠,拖得时日太久,很难不留下疤痕。”
正说着,徐老提着药盒进来,红菱接过药盒,小青也跟在一边帮忙打下手,龙天麒见状便出去了,走到院中,对身后的徐老和董非吩咐道:“此事不可外传,从现在开始这里派人值守,看好她。有什么动静立即回报。”
“是。”徐老是老管家,心思缜密,“殿下,这姑娘该如何称呼?”
龙天麒回头望去,残留的雨水从屋瓦上滴落,路过窗前的灯光,变得晶莹起来,忽而心念一起,大雨清尘,偏有这么一粒就这么飘落进来,“就叫微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