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府西南局内,张继贤搬了把檀木交椅放于内院正中央,然后端庄地坐下,双臂展开搭于扶靠,抬头看着天空中的星星。这状态像是心事放下后的惬意,又像是头脑中新燃起什么忧虑。
景言和宁儿站在正堂门槛前看着台阶下面的张继贤的背影,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平时他无事的时候都活泼得原形毕露,今日却总是一副老臣的模样。”景言双臂交于腹前说道。
“今日不见他笑,确实严肃了许多。兴许是前线打了败仗?”宁儿揣测道。
“不可能,前天刚出征,哪里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景言说道。
“难道是为情所困?”宁儿平淡地说道。
景言一脸诧异地转过头地看着她,笑道:“你说什么……”
宁儿本身没觉得有没什么问题,但看着她吃惊的表情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脑洞转得太快,无辜的表情立即变成笑脸:“呃……我想多了。”
景言用左手一把勾住宁儿的腰将她拉近了一些,然后摸摸她后脑笑道:“刚成年,你还能想到为情所困。”
宁儿傲娇道:“我可成过亲呢。”然后反过来摸摸景言的脑袋。
“哈哈哈。”
宁儿道:“说不定他是在想你呢。”
景言道:“可别乱点鸳鸯谱。”
宁儿听此,故意说道:“乱点吗?哦,那他可能在想王小姐吧!”
景言看着张继贤的背影,缓缓收回了脸上的笑容:“……王小姐是谁?”
宁儿道:“巡抚大人的小女儿,王雨叶。是个美女。”
景言沉默了几秒后直接走下台阶。见此情景,戴宁儿立即捂着嘴,偷笑着逃离此地。
“你状态不对呀?想什么呢?”景言走到张继贤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张继贤抬头看看她:“状态不对?有吗?”
“当然有,连宁儿都看出来了。”景言道。
“……哦,可能吧,也没什么……”张继贤说道。
“你不会是在想那个王雨叶吧。”景言随口说道。
“王雨叶?与她什么关系……”张继贤说道。
“看你这状态,为情所困呗。”景言道。
“你别瞎点鸳鸯谱,我可没想她……我想得着她嘛我。”张继贤莫名其妙。
“你看你,就随口说说,那么严肃干嘛?你就告诉我在思考什么。”景言笑道。
张继贤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在想大事儿……”
“前线?”
“不是。这算不上大事。”
“京师朝廷?”
“也不是。”
“朔东城?那你就说吧,别让我猜。”景言不耐烦。
“差不多吧,我在想穿越时空这件事,当时杜若甫院长考虑得不无道理啊,他说我们的行动很可能会改变历史轨迹……”张继贤说。
“他说过?”景言道。
“说过。我现在就是在担心这个。之前成立个外务司我倒没觉得有什么,毕竟是增加个新事物。现在这场明缅战争真的让我意识到了这个事儿,历史上的这场战争是在万历十二年,我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在万历十年之后,而现在是万历八年的秋天。”张继贤说道。
景言其实并不知道这段历史,听后也有些后怕:“而我们又正好参与其中。”
张继贤说道:“对,是我们改变了历史的轨迹。这场战争凭借其规模必然会被载入史册,以取代我们之前认知中的历史。”
景言道:“那会怎样?”
张继贤道:“就未来的人来说,没什么差别。但我现在担忧的是我们自己,我怕历史现在已经全部改写。从我与李归静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之后又和朝廷里可以影响这个国家的其他大臣有了干系,历史怕是已经全部变了。缅甸因我而提前战争,那西边的瓦剌,东北的努尔哈赤,东边的丰臣秀吉,他们会不会改变时间发动战争?更恐怖的是朝廷内,会不会因我而有什么变故?”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能凭借我们对历史的认知来行事了……”景言小声说道。
“嗯,我想看看张居正……看他是不是两年后……逝世。”张继贤忽然觉得把这句话说出来有些残忍,于是默默低下头。
虽然景言曾经对这些大事没那么上心,但作为一个时空旅客,她此刻也忽然感慨万千。
京师
近日瓦剌的部族在西北边境又起冲突,朝会之上,大臣们在论及是否武力解决西北问题之时,就云南极边之战也有了一些争论。
“皇上,若西北要打仗,臣也觉得云南有几个将领是不二人选。不过臣想问云南那边的仗是不是该停了?”路有径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话了。
万历:“云南那边有新的战况传过来吗?”
司礼监太监:“回主子,暂无消息传来。”
万历又向着庭下的大臣们问道:“兵部也没收到战报吗?”
兵部尚书吴世菘回答说:“回皇上,云南暂无来报。”
李乾兴接道:“皇上,或许还在路上,云南京师相距甚远,最快也需三十日才能抵京。要不……西北的事先谈明白,至于云南是否停战日后再做决定?”
路有径:“李大人,无意冒犯,在下认为此话尤为不妥。”
万历忽然表情严肃起来,想必这是今天朝议之中唯一不在他预料之中的事。
不过也确实让人始料未及,竟然有人会因为西北的冲突而想主动停了云南的战争,可要知道那撮尔小国可是主动侵犯我大明,复仇不说,主动议和那是定然不可能的事。
然而,路有径他作为内阁重臣也肯定有合理的理由来诉说他的请求,也正是因为此,万历才有些担心,张居正这几日告病在家,万一群臣动了歪主意,万历他自己也扛不住啊。
但能确定的是,在万历心里,不管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足以论证云南主动停战的合理性。
“讲。”万历听到路有径的话后说道。
与此同时李乾兴也缓缓地傲起头向路有径瞥去。
“如果臣没猜错,我军此刻已经在境内获得胜利。十日前来的战报所说的腾冲首捷以及顺宁城防胜利,还有军务提督张继贤的军力部署,再加上参将徐应举和诸位将军的能力,我们都有理由相信打胜不是难事,无非是彻底清剿的问题。若如我所说,我明已经获胜将敌军赶出国外,我想问各位臣工,我们还有多大的必要剿灭敌军?我们是要灭军还是灭种?又是否能灭掉种?”路有径环顾一周。
没等其他人说话,他继续接着说道:“再来给各位算算,别看云南战争发生在西南边陲,但我军投入兵力二十万,比刚刚马大人所估的西北计划兵员多了足足二倍有余,要知道!军饷可是按人头计算的!这九月份刚拨的一百万两各位以为够用?到时候北边烧银子南边也烧银子,北边打南边也打,哪里有顾首又顾尾,顾前又顾后的道理。”
听了这一番话吴世菘主动走上前问道:“刚刚路大人说到灭军还是灭种的问题,我想说击溃敌军后收为我有岂不更好?”
路有径略带冷笑,好像这事压根不值得一问,他说道:“吴大人呀,宣慰司诛事吴大人应该比我清楚才是啊!我大明为能够长期管控南境设孟养、老挝、缅甸等六宣慰司,然而时过境迁,看上去上去是明境,实则就是独立的国!吴大人如何来收为我有啊?难不成比太祖爷、成祖爷还周全。那蛮荒之地,不好打也不好管,云南也是用了百年时间才勉强使其汉化,更何况那纯粹的极边之地?所以不要指望那境外之地!否则毫无意义!”
吴世菘毕竟是兵部,路有径说的话他全都能明白,故而也就不会这么快被击垮。趁着路大人的话音一落便就接了过去:“老挝、孟养等司确实如路大人所说,实为独立的国,然而这'国’可与现在正在与我军交战的'东吁国’不同!前者虽实为独立,但听我朝指令、向我朝承臣、朝我明纳贡,身份品级不过是土司而已;而后者的'国’乃真国,国王莽应龙建立东吁王朝意图与我大明平起平坐。万历三年,出兵吞并木邦、蛮莫等土司扩大领土进而侵略我大明,各位臣工来说说,这一样吗?在下所说无非就是灭掉东吁后,设宣慰司也好,亲派官员管辖也好,总之不能如现在一般。”
路有径边听边揣摩了许久,竟话锋一转:“皇上,臣觉得没有必要倾力灭掉东吁国,两国若能修好即是现在最大的利益,毕竟马上可能就要出兵西北境了。”
吴世菘见他退了一步,便接道:“开国时期那是没有打,现在打起来了可能并没有路大人说的那么难。臣觉得或许云南的将领们已有一劳永逸之法,我们切不可妄自决断。”
“好一个妄自决断,如此一来,地方上把事都给管了还要朝廷干什么……”路有径将衣袖一甩嘲讽地说道。
被这样一说吴世菘可耐不住了,扭过头愤慨地脱口一个“你……”字,便被皇上及时地截断了。
“好啦,可见两位爱卿都是贤臣,也就不要再争了,朕已经做出了决定。”万历看向一边继续说道,“李乾兴,你代朕拟旨。”
“谨遵圣命。”李乾兴躬身说道。
“先是代朕慰问将士抗敌之艰辛传达朕的体恤之情,再者关于这战事,朕决定驱逐敌军出境后不可主动劝降,尽力灭了莽氏,届时再把可以扶持的贵族人选呈递中枢。国家是灭不了的,但莽氏可灭。告诉王凝(云南巡抚)和张继贤关于西北争端的事儿,让他们心里大概有个数。最后就是调将,把那个郑子闯一人调来西北即可,至于徐应举参将、刘掣等优秀将军暂留云南吧,云南停战必有后患,南境不可无人把守。就这些。有异议吗?”万历说道。
路有径无奈地道了句:“皇上……”
众臣纷纷答道:“臣无异议……”
李乾兴接道:“臣领命。”
“嗯,拟完后直接呈给司礼监把印盖了。”万历思考了一瞬改口道,“不,先呈给朕看,申时之前送到乾清宫,待朕查阅之后酉时便可发出去。”
“臣遵旨。”
“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