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8日,星期三,夜晚。
回到公寓,邓九析一眼看到茶几上搁着的外卖盒饭,那是他走时给孙廓尔点好的晚餐。饭盒下面还压着他留言的那张小纸条,只是在他叮嘱好好吃饭的文字后面,又多了一行隽秀的小字:
“谢谢九析哥,我吃过饭了,早点休息。明天见。廓尔”
邓九析轻手轻脚地吃了饭,洗漱完,脱了外衣,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的斜躺在沙发床上。
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回复了几封工作邮件,又把桌面上的文档做了整理归类,然后打开新闻网站,浏览当日实事热帖。
列在前面的是京城雪景和长城遗尸案的报道。
他打开案件专题的链接,发现简短的新闻正文后,评论已到数千。
评论里网友谴责声一片,不知谁给杨肖梅起了“黑心梅”的绰号,刷的满屏皆是,还有好事者人肉出了杨肖梅一家的照片。照片上的家庭看上去的和睦幸福,女主人的端庄美丽,反而激发了网友的感慨,纷纷吐槽。
邓九析打开其中传阅量最高的一篇帖子,题目是”孙涛:悲惨的人间故事“,显示点击量已百万有余。
这篇网文洋洋洒洒两千余字,说的真是有模有样。
作者以知情人自居,说“黑心梅”因贪图钱财收养孙涛,孙涛小时候是正常的,活泼可爱,长期被虐待才致残,疯傻度日;就是这样,还是惨遭“黑心梅”杀害。
文中最后一句,还把怒火引导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写道:
”可怜孙涛,生无一日不悲惨,死无葬生之地!他的亲生母亲如果在世,可会心痛而死?!生而不养,可悲可恨!“
邓九析把几张照片还有文章截图保存下来,轻轻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孙廓尔会不会也看到了这些网络议论?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他先用食指在门上轻扣几声,没有回音,又把耳朵贴在门上,许久,没听到一点儿动静,还好,孙廓尔已经沉沉入睡了。
邓九析决定尽快介入案件,明天直接去会见杨肖梅。如网上确实是不实言论,他完全可以律师函的形式予以制止或澄清。
实际上,孙廓尔下午三点多就考完试,离开了学校。她先买饭带回自己家,在家里呆到傍晚六点十分,才出发去邓九析租住的公寓。
打开门要走的那一刻,孙廓尔脸涨的通红,表情很愤怒,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刚和谁大吵了一架,哭过一样。
她站在门口,戴上了一顶深褐色的围脖帽,帽子尖上是一簇暗红色的狐狸毛,弯月的帽沿微微向下扣着,连着的围脖把脸和脖子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才关上门,转身离去。
路过社区大门口,门卫大叔瞧了她一眼,说“诶,奇怪,你不是刚刚出门去的吗?”他记得刚刚自己换班上岗,似乎就瞧见了戴这样一顶帽子,穿红白棉衣的人出去了。
“大叔,我忘了拿钥匙,回来拿。”孙廓尔沉着嗓子解释了一句,却没转头看他,径直飞快地朝大门外走去。
“哦,瞧我这眼神儿。“门卫大叔嫌弃起自己。“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小年轻啊,这腿脚可真灵便~。”他抽了口烟,望着很快消失在眼前的红白棉服背影,慢悠悠的说。
孙廓尔把自己裹在棉被里哭了很久,然后她听到了邓九析回家的声响,轻扣房门声,她屏住呼吸,很快客厅里的灯灭了,世界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静谧。
孙廓尔无法入眠。
她回忆起自己只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温情和爱,打从记事起,那个叫做妈妈的人就不让她感到亲近。
人们都笃信的血缘亲情,在杨肖梅这里没了踪影,她像是加入邪教,被彻底洗了脑,忘我的把全部的爱都给了那个叫孙涛的憨子,像陀螺一样围着他转,一刻不停地满足他的索要。
而她只能远远的站在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无论她怎么努力地伸出小手,都够不到母亲的衣襟,楼不到妈妈的脖子。
得不到的爱,就会变成恨。
很难想象,妈妈是自她会写字起,就无数次在日记里咒骂的人,母亲,是她无数次期盼着长大后赶紧离开,回以抛弃之痛的人。
丈夫走的时候,这个不称职的妻子也不在身边。前年夏至的夜晚,杨肖梅担心孙涛晚上会饿,回家去给他的宝贝儿子做饭,孙继忠就在那个空档咽气了。
他走的时候只有小小的孙廓尔陪在身边。
孙廓尔趴在床上睡着了,被爸爸一声声的“廓尔”叫醒。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病床上的爸爸挣扎着用胳膊支起身子,一双深陷的眼睛无比留恋的看着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对她说,
“廓尔,老爸对不起你……你啊,你的同胞,廖儿,要是没有送人……该多好,你们…以后…还可以做个伴……我……我不放心……”
话还没说完,人就垂首西去。
孙廓尔哭喊着,拉着他的手使劲的摇。平常只要孙廓尔一哭,爸爸准会出现,哄到她露出笑脸为止。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医生护士过来测量一番,然后手忙脚乱的把人抬走了。
孙廓尔呆坐在地上,盯着空落落的床。那个人,真的走了,从此,她再也看不见。
爸爸的走,宣告孙廓尔童年的彻底结束,她迎来无比痛苦的青春期。
孙廓尔的性格变的刚硬冷漠,不愿意和母亲多说一句话。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回家。
她像拼命三郎一样的投入到学习里,现在的她,在人生的大海上,不再只是一个乘船人,而是一名优秀的水手,是一个合格的船长,她要有条不紊的驾驶着自己的命运之船扬帆远航。
她学会了拼命努力,学会了不动声色。
她暗中四处联络,辗转通过同学家长的帮助,终于在去年年初找到并联系上了她的兄弟“孙廖儿”。当然,现在他的名字是“吴晓东”,远在一个叫做定边的西北小镇。
和廖儿联系上那天,孙廓尔建了一个微信群,用小房子的图案标注。把廖儿和父亲使用过的微信号加进群里。然后,她往群里发了第一条消息:
“@爸爸,亲爱的老爸,淡云廓廖,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今天下午,当她看到那篇把杨肖梅描述成虐待孙涛恶魔的网帖,忍不住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这是不是很讽刺!杨肖梅啊,你也有今天。
可是笑过之后,她陷入了无穷尽的悲哀深渊,又戚戚切切的哭起来,身体里像有口深井,温热的眼泪竟能源源不断,打湿了袖子、衣襟。
在对待母亲杨肖梅的态度上,她和廖儿间爆发了第一次争执。
她向廖儿认真刻画了自己的底线。是的,可以让杨肖梅坐牢,十年,甚至二十年,她会守着,常去探望,一年年地,等待疲惫麻木的身心在平静的日子里慢慢舒展。如果说失去自由,这或许是她抛弃亲子该得的罪罚,但是杨肖梅的清白绝不容许旁人刻意扭曲、践踏。
孙廓尔收到了邓九析的短信息,叮嘱她抽空给妈妈写封信,他会见时转交。既然无法入睡,不如起身写信吧。她从书包中取出纸笔。在书桌上摊开。
“妈:
写了这称呼,就不知接下来,如何起笔。
我已想不起和你上一次对话的内容,因为时间太过遥远。
我们很少交谈。我脑海却时刻浮现你的样子。你的影像总是笑着的。
笑着给他做饭,笑着给他洗衣,笑着给他穿衣,笑着陪他扔球,踢毽子。
殷勤的,讨好的,甚至谄媚的!
在我的记忆里,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陪伴他。所以,你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亏欠他的。
你怎么会亏欠他呢,别犯傻了!
我知道,你觉得他没有母亲,所以母爱你给。你伟岸,你无私!
可是我们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给出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呼喊……那原本是我们该得的啊!
我从小就痛恨你的笑。
之前,我以为只是嫉妒,现在我知道,是因为你的笑不开心。
开心的笑都是有感染力的不是吗?可你的不是,我的笑让我心如刀割。
当他死了,你还在笑,那一刻我确信无疑,你的笑不开心,你只是没心没肺,形同傀儡。
你看,我还是痛你所痛。
所以,我还是爱你的吧。”
她忽地抓起纸,揉碎了,把它丢进书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