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微香飘飞,呖呖莺啭的初春三月。
沉卢城破的时候,朱媺娖正在绣花。
供她练手的料子是上等湖丝织成的绸缎,针线扳指都是高沈记里几两银子一套的上等精品,若是放在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手里,必定是拱若珍宝,爱不释手。
可在朱媺娖看来,这些东西就应该拿到城边的落日潭边,和一些石泥裹在一起,再叫一个膂力过人的大汉,使足力气狠狠地扔出去,能扔多远扔多远。
总之永沉水底,不见天日。
“大小姐,你这点针线活都做不下去,日后可怎么得了?明年你就及笄了,到时候相了人家,去了小郎君那儿,可不被人说咱们朱家教女无方?这段日子老身就一直陪着你,定要把这针线练得熟了……”一个白头老妪坐在她身边,嘴中絮絮叨叨。
“闭嘴。”
“小姐……”老太太很委屈,“老身的年纪做你奶奶都够了。”
“……那你说点别的。”
“小姐,你莫不是想听张家公子的事情?唉,值得吗?不值得。听老身一句劝,什么一见张郎误终身,那都是大小姐你自个给自个儿下的咒。圣后在上,幸好小姐你福大命大,活了过来……呀,大小姐,你扎着手了!”
只见朱媺娖食指指尖上,一滴细小的猩红血珠正缓缓泌出。
老太太见着血就有些慌了神,她却面无表情,若无其事的将手指放进嘴里,轻轻抿了抿。
一丝淡淡的腥味在嘴中荡漾,就像她心头泛起的微波。
从大明来到这方世界已有三日,若论殊异之处,自然不可胜数。可最触动自己心弦的,莫过这四个字。
圣后在上。
人间不见武则天,还有圣后在上头。
“军师,是孤错了么?”
朱媺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绣了一大半的料子搁在桌上,一时没有心思再做下去了。
对于针线活,她其实并不排斥,只是绣得久了,难免心中烦躁。
因为,当初有闲的时候没心,有心的时候却再没闲时,一直让她对那些绣工精巧的女孩儿,有些羡慕。
羡慕的不是旁人的技艺精湛,能够“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而是绣得一双鸳鸯,修得两情相悦。
可惜,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你没有骗我。
你真是来自大明之后三百年。
……
……
“你们朱家虽说富贵,但毕竟只是商贾一流。那张家可是有人在圣京城里做大官的,张家小公子年纪虽小,可已有功名在身。老身听人说,前段时间咱们并州府的大宗师还说他什么来着,哦,有状元相。若大小姐你真要进张家,那估计也只能做个妾室。做妾哦,只有两个字,遭罪哦……”
妇人年纪是真的有些大了,温暖的阳光下,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但依旧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话儿。
但朱媺娖压根儿没有去听,她双眼凝神,拈着那根绣花针在织面上穿来穿去。
荷花就快成形了。
她终究还是又把织物拿起,不想放弃。
也就在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声音很微弱,应该离此还很远,各种杂音揉捏在一起也并不清晰,像是很远很远地方传来的一道闷雷。
朱媺娖愣了一下,把手中的针线丝绸往桌上一放,缓缓的起身。
老妇人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正要开口询问。
可朱媺娖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确定自己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从十六岁那年的宫廷外,到十九岁那年的滇南,再到后来的湖广,两浙,蜀中,辽东……类似的声响日日不息,夜夜不休。
她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次。
她只觉哪怕三生三世,也不会忘记。
朱媺娖蹙紧眉头,思虑了短短片刻,就下定决心,急步往外行去。
“大小姐,你做啥去哟?”
老妇人呼了一声,没见对方回头。
想拦,又觉得大小姐脸上的神情好生吓人。
最终她只好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目光落在桌上那面快要绣完的料子上,皱着眉头仔细辨认了半天,依旧没能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
老妇人摇了摇头,只觉来日方长,责任重大。
朱媺娖踏出门槛的动作很急,声响不小,一个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的小丫鬟本来正垂着脑袋,左摇右晃,嘴边的口涎拉成一条透明的长线,快要落在衣襟上。
此时一下子惊醒过来,嘴里发生“咝”的一声,原地蹦起,擦了擦小嘴上残留的口水,含糊不清的问道:“小,小姐,绣完啦?”
“如画。”
朱媺娖顿了顿足,叫出这位朱家大小姐贴身丫鬟的名字,“你去叫后宅的人都聚在一起,找个屋子躲在连,把门扉关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还有,拿上些棍棒兵器防身。”
“是……啊?啊!小姐,这,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快去。”
……
……
朱媺娖来到前厅时,朱福贵正在会客。
“打雷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的声响朱福贵也注意到了,他只是往天井瞥了一眼,见天光正好,风和日丽,不明所以的皱起了眉头。
座上的来客也有些惊奇,屏息侧耳听去。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穿着白裙,挽着双丫髻的少女疾步走了进来,小脸紧绷,看上去很严肃。
朱福贵吃了一惊。
自家大女儿自那件事之后,这几天不仅变得沉默寡言,也几乎从未出过后宅,今日这是怎么了,闯进堂前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正在见外客么?
没等他开口询问,朱媺娖便说道:“城中有变,速速关门,再召集家中人手,防备不测。”
她附身重活,来到此世,“父亲”二字,始终喊不出口。因为她前一世从没有这样叫过自己的父亲。
此时,府外传来的喧嚣声已经愈来愈大,不消朱媺娖提醒,朱福贵也发现有些不对,此时哪里还反应不过来,不由脸色一变,赶紧大声吩咐道:“快快快!赶紧关上宅门!有贼寇进城了!”
当朱家上下手忙脚乱之时,在附近的巷口,已有一队衣衫褴褛,手持各种兵刃的贼匪杀至。
太平日久,巷口那户人家也没有朱家机警,甚至没反应过来,看门的那名家仆便被一刀砍倒。
当先一名贼匪一脚踢开大门,旋即一干人就杀气腾腾的闯了进去,霎时间,阵阵惨呼悲鸣之声冲破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