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韦清愣在原地,止不住浑身颤抖,像是被人兜头兜脑地泼了一盆冷水,心寒如冰。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眼看着就要回到头等舱了。
再也顾不得什么理智与冷静,她拔腿就去追他。
有乘客站在过道中央,被她一把拨开;空姐和小推车挡住去路,她侧着身子挤过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竟然跑得跌跌撞撞、匆匆忙忙。
好在,她还是赶在最后一刻追上他,并且不管不顾地捉住了他的手臂。
“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韦清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疾跑过后的气喘吁吁。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看起来就和从前一样,坚实又温暖。可是,他的回答却没有一丝温度,几乎要将她冻伤。
他只说了两个字:“不能。”
韦清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身穿机长制服的外国男人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语气严肃地说:“这位小姐,请您立刻放开Mr Cheung,否则我们将通知机组保安,对您采取强制措施。”
韦清闻言不由得愣住,然后,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
他回到头等舱,而她被阻拦在外,一头雾水。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好好的苏远声,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张先生”呢?这到底是化名还是改名?又或者,他根本就是用的假护照?
韦清怔怔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回想起重逢以来发生过的种种——
红树林,枪战。
潜水员,逃亡。
航空公司的VIP乘客,回不去的岚城。
Mr Cheung。
他到底是谁?韦清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苏远声,因为他并不曾否认这个事实。可是,在外人面前,他又是以什么身份活着?她却怎么都想不到答案。
时隔八年,她最熟悉的男人,竟然变成她最猜不透的谜。多悲哀。
一路上再无交集。
十三小时之后,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岚城机场。
韦清排队走出舱门,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只不过这一次,她放弃了四处张望,也放弃了寻找。
等待和寻找一样,都是很奇怪的东西。
她花了八年的时间,寻找消失的爱人,等待久别后的重逢,始终不知疲倦。可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心力交瘁”。
走路很累,拖着行李很累,打车时给司机指路很累,甚至,连呼吸都觉得累。
租住的公寓离机场并不算很远,即便赶上堵车,也超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今天刚好赶上寻常工作日,又错开了早晚高峰,因此路上并无太多车辆。
短短二十分钟,出租车已经停在公寓楼下。
韦清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毛爷爷,递到司机师傅手里。等待找零的工夫,她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
独栋公寓门前立着几棵高大的洋槐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忽然看见一道人影,从树干之间的缝隙一闪而过。
是错觉吗?那个男人的侧影,为什么看上去特别像是苏远声啊……
韦清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下陡然一沉。可是,当她定睛再次望过去的时候,却又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一把拉开车门就下了车,别说找零不要了,就连后备厢里的行李箱,都是好心的司机师傅帮她拿出来的……
所有的疲倦在看到他的瞬间一扫而光,韦清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几棵洋槐跑过去。
“远声!是你吗?”
等了半晌,没有人回应。
韦清不死心,仍在周围继续寻找,一边找一边喊他的名字:“远声!苏远声……”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还没等她看个究竟,那道人影已经迅速来到她身边,用力把她往怀里带,不由分说地将她拖到其中一棵树的后面。
“啊——”韦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惊呼一声,拼了命地挣扎。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别怕,是我。”于是,所有挣扎都在瞬间停止,所有叫喊也都在瞬间自动静音。
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因为,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的男人,是他。
苏远声。
韦清被他护在怀里,侧着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她能听到他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
苏远声微微低头,嘴唇贴在韦清的耳朵上,刻意压低声音问道:“从这里走到门口,开门进屋,你估计最快要几秒?”
她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回答说:“大概……两分钟?”
“这次只给你十五秒,走!”
话音落下,还没等韦清做出反应,他就已经拎着她往公寓大门跑去。
将近十米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好在苏远声人高马大,前后加起来就只用了三五步。
他将她护在自己和门板之间,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低声催促:“快点。”
韦清手忙脚乱地翻出钥匙,急急忙忙去开门。然而,越紧张就越容易掉链子,她接连试了两次,都没能找准钥匙孔。
苏远声不发一言,迅速从她手里拿过钥匙,干脆利落地打开房门,携着她进了屋。
2
外面暗藏着凶险,而公寓里面却又是另一番温馨景象。
一扇门,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两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韦清有些脱力地倚靠在门上,身子还在发抖,声音也是:“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总之你要记住,”他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语气拘谨而严肃,“外面不安全,这几天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不是‘我们’,而是我和佐藤洋子。”他纠正她,“但还是有可能牵连到你。”
韦清闻言,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她不喜欢这样的纠正,仿佛刻意切断了自己和他之间的关联。如果非得有一个女人跟着他一起逃命,她希望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什么佐藤洋子。
短暂的沉默过后,韦清仰头对上他的视线,问道:“远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你没必要知道这些,三天之内我会把一切处理好。”苏远声不给她机会继续追问,伸手去拧门把手,作势就要离开,“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这才刚回来,又要走了?!
韦清脑子一蒙,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他,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死活就是不松手。
“走?”她鼻尖一酸,差点儿哭出来,“你还想走去哪儿……”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攥着拳,沉声说:“放开。”
“我要是再让你离开我一次,我韦清的名字就倒着写!”她将他抱得更紧,倔强又坚定地撂下狠话,“苏远声,你要是敢扔下我自己走,我就去大门口蹲着,等你仇人来把我抓走弄死!不信你就试试。”
苏远声转过身来抵住门板,面对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韦清,不要胡闹!”
“你不走,我就不胡闹。”
“……”苏远声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外面有多危险,他最清楚不过。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死活,可是,却不敢拿她的命去赌。他狠不下心走出这扇门,因为他根本就输不起。
四目相对,满室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苏远声的视线里闪过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迫不得已的纵容。这样的目光落在韦清眼里,自然就成了一种无言的鼓励。
韦清什么都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了他一下,然后松开了手臂。
她确信,他是不会擅自离开的。
“你随便坐吧,沙发或者什么地方都行。”韦清递了一双男式拖鞋给他,然后转身往浴室走去,“洗澡水估计要二十分钟才能烧好,等会儿我叫你。”
“嗯。”苏远声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换好拖鞋,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茶几上,看到烟灰缸里有三两个燃尽的烟头。
“韦清,你抽烟吗?”
“不抽。”她心不在焉地应着,脑子里想的却是,这电热水器就是没有太阳能的好,烧个水还得等半天。
她不抽烟,可是客厅里却放着烟灰缸,而且从玻璃底上的烟灰厚度来看,这烟灰缸绝对不是偶尔用一次两次的摆设。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男士拖鞋,更坚定了心里的推测。
没有别的解释能说得通,除了,有别的男人经常过来。
苏远声不说话了,心里像是梗了一根刺似的,扎得难受。
韦清调好了热水器从浴室走出来,就看到苏远声垂眸坐在沙发上,面色沉得像要拧出水来。
“怎么了?”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淡淡开口:“没怎么。”就是突然觉得有点讽刺,想不通自己是以什么立场留在这里的。
韦清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可她却不想解释。
八年时间,很多东西都会被改变,然而唯独她对他的感情,自始至终都不曾动摇。有些爱,一旦刻进了骨子里,就没办法再剔除了。
如果苏远声连这一点都怀疑,那么,她跟他也就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远声,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韦清抿了抿嘴唇,声音轻轻地说,“我对你的感情,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将来也……”
他拧着眉头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多了几分冷硬:“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些。”顿了片刻,又低低地补了一句,“韦清,我并不是你的谁。”
她忽然就沉默下来,半晌都没再说一个字。
寂静在有限的空间里蔓延,到了最后,还是她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说:“可你还是留下来了。”
可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换了是谁,我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去死。”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他有这个本事。
然而,这样不负责任的解释,还不足以令韦清信服。
她始终记得在罗塔海沟,他是如何冒死将她送回渔船的。也记得在帕罗尔机场,他亲口承认,他可以为很多人去死,却只甘心为了她一人而活。
这些记忆真实而深刻,绝非一两句谎话就可以轻易抹去的。
韦清不想和他争论什么,于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去厨房冰箱里找了两罐可乐,拿回来递到他面前。
苏远声接过来,顺手放到茶几上,并没有打开。
他一点都不觉得口渴,因为脑海里的思绪还停留在上一阶段。
刚才,他的视线一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一路跟到厨房,又跟着回到客厅。他这才意识到,韦清比以前清瘦了很多,连容貌也变得和记忆里不一样了。
可是,她走路的姿态却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背脊挺得笔直。
她总是装出这么一副倔强骄傲的样子,跟谁都不肯服软。可苏远声知道,这姑娘心里比谁都柔软。
这样的韦清,应该有人好好保护才对。
即便不是他,也该有别人。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很懊恼,懊恼自己刚才对她说那样的话。
他转头望向韦清,正巧撞上她的视线。
像是为了逃避什么似的,韦清立刻移开了目光。她伸手拿过茶几上的可乐罐子,“啪”的一声打开,直接塞到他手里。
她故意绕开刚才的话题,跟他闲话家常:“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烧开水,你先凑合着喝点这个。”
“我不渴。”
“嘴唇都干了。”话音落下,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苏远声闻言也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就舔了一下嘴唇。
没错,她刚才虽然故意扭头不看他,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看个没完。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尴尬,韦清赶忙撤回视线,一本正经地说:“我去看看洗澡水烧好了没。”然后就落荒而逃,生怕面红耳赤被他看到。
苏远声扭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回过头,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大口罐装汽水。
可乐入口,冰爽微甜的感觉沁人心脾。他忽然觉得,截止到刚才还很糟糕的心情,似乎突然好了那么一点。
隔了大概五分钟,韦清看着热水器显示的温度差不多,这才走出浴室。
“水烧好了,可以洗澡了。”她从背后喊他。
八年未见,刚重逢没两天就在人姑娘家里洗澡,这……合适吗?
苏远声心里有点儿犯嘀咕,脑子里分分钟闪过无数念头,有的在安慰他“这没什么”,也有的说“这样不好”。
片刻之后,他得出了结论。
就算是块猪肉,刚从菜市场买回来也得先洗涮干净了,然后才能放到冰箱里冻着。那么,他既然不得不“寄人篱下”,还是把自己洗涮干净比较合适。
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矫情,应了一声“好”,然后利索地起身往浴室走去。
“拖鞋给你放到门口了,就是深蓝色这双。洗发水和沐浴液都在花洒旁边的架子上,伸手就能够到。”韦清站在一旁,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换下来的衣服就丢到脏衣篮里,或者直接扔洗衣机里也行,我等会儿一起洗。浴巾在……”
“不用浴巾,这样就行了。”他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不自知地抿唇笑了一下,“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这不明知故问吗。
刚才试水温的时候,韦清拧开花洒放了一小会儿热水。此时,浴室笼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渲染成温柔的模样。
不管过了多少年,她再看到苏远声这张英俊的脸,还是打心底里觉得喜欢。怎么看都看不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苏远声等了片刻,见她不仅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而且还一直忽闪着眼睛看着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你站这儿不走,是等着看我脱衣服呢?”
“啊?”韦清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干巴巴地说,“不是,我这就走……”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急急忙忙地跑了,并且还顺手带上了浴室门。
磨砂材质的玻璃门,挡得住清晰的画面,却挡不住朦胧的意象。
韦清心慌意乱,根本不敢在浴室旁边晃悠,直接回到自己卧室,恼羞地关上了房门。
她把脸蒙在被子里,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没皮没脸地求他留下,还像个殷勤小丫鬟似的,跑前跑后地给人烧洗澡水。怎么,现在才知道难为情了?
这回可好,苏远声在浴室洗澡,而她只能躲在被子里,当一辈子的红脸鸵鸟了。
流水的声音不断从浴室传来,扰得人心慌意乱。
韦清好不容易强迫自己不要想东想西,勉强收回思绪,开始琢磨眼下的正事儿。
这间公寓看起来与外界隔绝,似乎很安全。她与他温馨独处,脸红心跳,似乎孕育着旧情复苏的火焰。可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韦清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些都和海市蜃楼一样,是假象。
她在脑海里过电影一样,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串了一遍。紧接着,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
她像做贼似的,猫着腰,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扒在窗台边上往外面望了望。
公寓附近并没瞧见什么可疑人影,也没有人拿枪。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路人,光明正大地走在人行道上。
即便如此,韦清心里仍然有所防备。她站直身子,干脆利索地拉上窗帘,这才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像苏远声所说,有人盯上了这里。
这里毕竟是岚城。这座城市一直以“治安极好”而著称,和帕罗尔那样的野地方可不一样。所以韦清总觉得,是苏远声太过草木皆兵,而真实处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韦清挨着床沿坐下来,心里想着,等他洗完澡出来一定要问个究竟。假如真的有人在附近盯梢,那么她必须得先搞清楚对方是什么来路,然后才知道如何提防。
眼下正是生死逃亡的紧要关头,他既然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么,他在她公寓洗个澡、留个宿,也就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这么一想,韦清心里就坦荡了许多。
她大大方方地走出卧室,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洗完澡。
水声停下来的一瞬间,韦清下意识地回头,朝着浴室那边望过去。
隔着水汽朦胧的玻璃门,她自然看不到门那边的无限风光,不过,却能将他的身形看出个大概。宽肩窄腰,高挑挺拔。一个男人身材好成这样,也是不得了啊……
可紧接着,韦清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的背后,离肩胛骨很近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小块暗色?
难道是……伤口?!
一想到这种可能,韦清顿时就坐不住了。她蓦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朝浴室走去。
苏远声正在穿衣服,身影落在磨砂玻璃上,影影绰绰的。
韦清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将之前脱下来的黑色T恤又重新穿在身上。从动作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可能是她看错了?又或者,是前阵子紧张惯了,所以担心过度?
正当她犹豫不定的时候,浴室门从里面被拉开。
苏远声冷不丁地看到韦清堵在门口,不由得愣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问:“你一直在这儿?”
她摇摇头,睁着眼睛编瞎话:“没有,我刚才在卧室打盹,这会儿才出来。”
苏远声不置可否,只是垂眸打量她。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你就打算一直站在这儿,不让我出去了吗?”
韦清抿了抿嘴唇,侧过身子,给他让出来一条路。
她看着他从身旁路过,闻到男人沐浴后的清爽气息,禁不住有些迷醉。紧实的手臂轻轻擦过她的肩膀,于是,她的身子不经意地歪了一下,连带着心跳都跟着乱了节奏。
苏远声刚在浴室里被水汽蒸得久了,一出来就觉得有些口渴。
他回到沙发坐下来,拿起茶几上剩下的半听可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然后才回过头去,对上韦清的视线。
她一步一步走到近旁,也不知为什么,故意压下心里那一连串的问号,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他一句:“你看电视吗?”
苏远声心里清楚,韦清这是有话要说。可是,他并没有主动提起什么,只是顺着她的话茬简单答道:“看不看都行。”
她在他身旁坐下来,有一会儿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打量他。
男人刚洗过澡,一头短发湿漉漉的,发梢挂着晶莹的水珠。她看到几滴水珠划过他的额角和耳朵,顺着脖颈的曲线蜿蜒下来,最后落在黑色T恤上,留下一点暧昧不明的水渍。
韦清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忽然就有点坐立不安。
她忍不住自嘲地想——女人啊,真是矛盾又矫情的动物。
明明在心里盼望了千万次,想就这么跟他坐在一起,不争不吵,不追也不逃。可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又打心底里觉得煎熬,只想着怎么找个借口逃离他的视线。
她从旁边的匣子里翻出电视遥控器,对他说道:“给你这个,你想看什么就自己找。”
苏远声低头,看了一眼她递来的遥控器,并没有伸手去接。
他抬眸看她,淡声问:“你呢?”
“我……我去洗澡。”韦清叹了口气,随手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站起来就往别处走。
苏远声沉默了片刻,等她快走到浴室门口时,才回头说了一声:“热水刚才都被我用完了,你估计还得等会儿才能洗。”
韦清顿住身形,低低地应了一声:“……哦。”还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啊,是想逼她尴尬而死吗?
又隔了几秒钟,她听到苏远声在后面叫她的名字。
“韦清,你过来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她假装没听见,杵在原地没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拿块抹布过来,装模作样地擦擦地砖什么的。
不过很可惜,装聋作哑这招,在苏远声面前根本就没用。
他直接从沙发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韦清身边,将她纤细的手腕握在掌心里,二话不说拖着她就往客厅走……
“你别拽我啊,我自己会走!”
“等你自觉,天都黑了。”说话的工夫,脚步已经停在沙发旁边。
他放开韦清的手腕,和她并肩坐了下来。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仔细记下来。”他眼底没了玩笑的意思,只余下严肃。
韦清心里还别扭着刚才的事儿,语气不善地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名下有一栋别墅,建在岚城西郊的山上,位置还算隐蔽。”他顿了顿,而后用命令的语气继续说,“你过会儿去把必须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过去。”
韦清闻言,冷眼看向他,淡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用太担心了,那边怎么也比这里安全很多。”
“再然后呢?”韦清的语气比刚才更冷,眼底的寒光似乎要把人冻成冰碴子。
苏远声被她问蒙了,不解地反问:“什么再然后?”
“‘我’就安全了,那‘你’呢?”她刻意重读这两个字,分明在质问什么。
他不是不懂她的意思,可是,也只能实话实说:“洋子跟我走散了,她一个人很危险,我……必须得去找她。”
“苏远声,你……”韦清咬着嘴唇紧紧地盯住他,良久,轻颤着说了两个字,“浑、蛋!”
话音落下,她起身就走。
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似是想解释什么。可惜,韦清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听。她用力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
热水没烧好也没有关系,她正好可以洗个爽快的冷水澡,好让这颗发烫的心彻底凉下来。
四十分钟后,韦清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到苏远声倚在沙发上睡着了。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想冲他撒泼,可是此刻,当她看到他安静的倦容,就又忍不住心软了。
韦清搭个边儿坐在沙发上,垂眸望着他的脸,心里一个劲儿地数落自己——韦清啊韦清,你可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
都怪爱情,把人变成没出息的低等生物。
她不清楚过去这几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清楚如今的他究竟变成怎样一个人。可她却始终相信,不论如何,苏远声还是苏远声。
至少,他闭眼浅眠的样子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令人觉得安心。
韦清安静地看了他一阵子,忍不住就想摸摸他的脸。
而实际上,她也确实那样做了。
指尖落在美好柔软的唇上,轻缓地抚摸着,一下又一下。一颗心像是被温水氲湿了似的,软得仿佛要融化开来。
可她没想到,就在这时,苏远声却睁开眼睛,直直地望进了她的心底。
一瞬间,心事被人窥探,秘密一览无余。
“恼羞成怒”四个字,说的就是她此刻的感受。
“你醒了正好。”韦清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冷淡的语气里,多少还带着点儿决然的味道,“我刚才冷静考虑过你的提议,答案是——我绝对不会住你的别墅,哪怕是死。”
他睡眼惺忪地望着她,声线低哑:“清儿,你听话……”没有人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面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温柔。
韦清闻言,心头蓦地一紧,几乎要败下阵来。
可紧接着,她又想起他一次次的拒绝。不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无心为之,总之,他每次狠心推开的那个人,都是她。
凭什么呢?凭什么,她就活该受着……
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再开口时,就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恨不能连他带自己一起都给报复了才好。
“你该去找谁就去找,我不拦你。我该住哪里就继续住,你也别管我。”她冷冷地俯视着苏远声,故意用他的原话回敬他,“就像你之前说的——苏远声,你并不是我的谁。所以,最好你现在就走,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干!”
你不是我的谁。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干。
这样的字眼落在耳朵里,绝对是个不小的刺激。
苏远声心里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这种感觉就类似于,他正坐在盛夏树荫下乘凉,却突然被人兜头兜脑地泼了一盆冰雪,寒彻心扉。
他蓦地坐直身体,黑色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愠怒,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
韦清也不甘示弱,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即便红了眼眶也不肯认输。
有些话一旦冲动说出口,只可能有两种下场——要么冰释前嫌,要么,两败俱伤。很显然,他们目前还处于两败俱伤的状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累积在心头的委屈也在一点一滴地堆积。直到某一个瞬间,涓滴意念汇成洪流,终于冲垮了心底的防线。
鼻尖酸涩,眼眶里水光盈盈。
韦清不愿在苏远声面前落泪,于是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可是,她却在那一瞬间被他握住了手腕,然后一把拽回来,紧紧地扣在了怀里。
一滴眼泪到底还是没能收住,就这么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沿着肌肤的纹路,一直落到她的唇边,也落进他的心底。
韦清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止不住地啜泣。她感觉到他温柔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她的头发,满是疼爱。
久违的熟悉感,如同催化剂一般,令她心中的酸楚又翻了几倍。积攒了八年的心酸,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越哭越厉害,仿佛一辈子都停不下来。
两个人良久无言,只有她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一点一点,氲湿了他胸口的衣襟。
苏远声一直将她揽在怀里,由着她哭个没完。有好几次,他都想亲吻她眼角的泪痕,可最后还是作罢。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徒有一身本领,躲得过枪弹雨林,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到头来竟还是很怕她哭。只要一看到她的眼泪,他就觉得心口像被泼了硫酸似的,灼得生疼。
往事浮上心头,他恍然想起,韦清这些年哭了不少次,但无一例外都是为了他。
苏远声自觉没有资格亲吻她的眼泪,只好将她抱得更紧。
柔软的双唇轻轻贴在她的耳畔,他强忍着心中苦涩,低哑地呢喃:“清儿,是我浑蛋,让你受委屈了……”
韦清怔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向他。
这个男人是她的软肋,亦是她的盔甲。只要有他这么一句安慰,再多委屈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止住哭泣。
抬手抹掉眼泪,韦清声音低低地说:“苏远声,你就是挺浑蛋的。”
他无言以对,而她又继续说:“你总想着给我‘最好的’,可你却从来都不问问,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苏远声低头凝望她的眉眼,很认真地问:“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以前你是个阔少爷,我就想跟着你,当个阔少奶奶。”
“可我现在不是什么阔少爷了,甚至……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那我也想跟着你。”她很严肃,语气里不带半点玩笑,“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活着我绝不先死,你死了我也绝不苟活。”
字字句句,像从天而落的陨石,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坎上。
苏远声猛然将她抱紧,埋头在她颈项之间,苦涩而嘶哑地说:“我不值得你这样。韦清,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更好的生活,我只要你。”她的声音很轻,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一瞬间,苏远声忽然就意识到——
原来,真的是他错了。
过去这些年,他一直躲着她,生怕自己连累到她。
他错把韦清当成温室里的金丝雀,却不知,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人,竟是这世间最骄傲、也最勇敢的海鸥。
她从不畏惧风雨,敢于逐浪而上,近乎执拗地寻找着她想要的天空。而她的海阔天空,其实就在他的身旁……
感动在胸腔里堆砌成山。爱与疼惜如同暖春苏醒的兽,终是冲破了理智的牢笼。他再也无力抵抗心中的悸动,倾身将她压在沙发上,近乎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双唇。
久违的甜美,久违的柔软。这样的韦清,他不知在梦里临摹过多少次。
唇舌温软,抵死缠绵。
韦清受不住这样的痴缠,下意识地轻吟了一声。
婉转入骨的声音,一丝不漏地落入苏远声的耳中,成了致命的毒药。他仿佛感受到血液在身体里沸腾,所有的理智,都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什么安危、逃亡、生离死别,都给他滚!此刻,他只想要她……
韦清被他深深地吻着,不由自主地,呼吸就乱了节奏。隔着薄薄的衣料,她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肩背,回应着他的热情。
可是,当她的指尖抚过他肩胛骨的边缘时,苏远声突然闷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轻不可闻,可她还是听到了。
蓦地停下动作,韦清稍稍用力,推开了他。
她半眯着水蒙蒙的双眸,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垂眸回应她的视线,眼底仍带着不可言说的情欲。
“怎么了?”他声线喑哑。
“你受伤了。”陈述句。
“……没有。”又是谎话。
韦清才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他糊弄过去。她什么都没说,直接帮他脱掉了上衣,越过他赤裸的肩膀,查看他背后的伤势。
就算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是枪伤。子弹已经取出,伤口似乎在慢慢愈合。可是,刚才她没轻没重地摸了那么一下,结果现在伤口又裂开了……
伤在他身上,疼在她心里。
韦清恨得牙痒痒,差点儿抬手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活该她手欠,这就叫自讨苦吃。
“伤成这样你也不吭一声,还洗澡,还跟我……”她说不下去了,恨恨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苏远声,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想死在我身上是吗?”
他低笑一声,故意把她的话往暧昧了想。
“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懒得知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我去拿急救箱。”
3
韦清从卧室储物箱里翻出来一个大箱子,上面印有醒目的红十字。
她懒得把东西搬出去,便扯着嗓子冲客厅喊:“苏远声,你给我进屋里来。”
他听话地进了卧室,在她床沿坐下来,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温情。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被人悉心照顾的小孩儿。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幸福,以至于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唇边的笑意就怎么也收不住。
韦清在他身后坐下来,一边往医用棉签抹碘酒,一边数落他:“亏你还笑得出来!这几年岁数都白长了,还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的。”
他沉默片刻,轻声说:“这不有你在嘛。”
韦清不再说话了,只是专心地给他处理伤口。
棉签蘸着碘酒,不轻不重地落在伤口上。他并没觉得有多疼,只不过碘酒突然刺激伤口,令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背部肌肉。
可她看在眼里,却心疼得要死。
消炎上药,小心包扎。韦清的动作干净利落,可是当她终于做完这些时,手心里早已经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太紧张,比在自己身上动刀子还紧张。
将医药箱收拾好,重新放回到储物柜里。然后,她回到他身边坐下,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
“很疼吗?”话音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伤口周围的肌肤上。
伤口微微发烫,相比之下,她的嘴唇就显得格外冰凉。远声轻轻簇起眉头,也分不清是煎熬还是享受。
“……不疼。”他说。
她却不依不饶:“不疼,怎么皱着眉头?”
他扭头看她的脸,低声说:“就是觉得可惜。”
韦清又不解风情地问:“可惜什么?”
“……”这回,苏远声彻底不说话了。
这难道还用问?都到了嘴边的温香软玉,就这么飞了,能不可惜吗……
韦清见他迟迟不说话,多少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面色一赧,捧起他紧致结实的手臂,又咬了一大口。
苏远声没说什么,只是把她捞过来抱在腿上,半眯着眼睛打量她。
韦清稍一抬头,就看到这男人又在笑她,而且还是那种暧昧不明的笑。耳根瞬间就红透了。她恼羞地瞪他一眼,小声骂道:“你可真无耻!”
他好笑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故意反问:“我说什么了?”
韦清:“……”
的确,他什么都没说,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儿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继续?”他问。
“继续什么?”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语序立刻就改成,“继什么续!”
话虽说得干脆,可是下一秒,她看到他失落的神情,就又忍不住心软,细弱蚊蚋地补了一句:“等你伤好了再说……”
他没强求,只问:“那现在应该做什么?”
“现在嘛……”韦清看向他,微微挑了挑眉,“不如咱们就来掰扯掰扯,Mr Cheung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