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是门艺术,它把我们的乌托邦加上参数。
——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Buchanan)
一月十三日,星期五晚间
星期五晚上七点钟,也就是斯皮尔曼要到赫伯特·亚伯拉罕所谓的“校长宫殿”“觐见”的时刻。亨利和佩吉决定走到校长家,因为那里距离他们暂住的房子只隔一条街。
走了一小段路后,亨利停下脚步。“一定就是这里。”他跟佩吉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附近最大的房子。我去过的每所学校,校长都住在大房子里。事实上,我敢打包票说,校长住的房子都是最大的——但是薪水是次高的。”
佩吉好奇了起来:“谁赚最多钱?”
“橄榄球教练,至少在那些体育很强的学校是。”
“为什么橄榄球教练拿得比校长多?”佩吉问。她的教授家庭成长经验一直只限于私立文学院,而她很肯定那里的情况不是这样。
“和多数事情一样,这也是供需问题。”亨利回答:“在每个大学里,都需要一位校长和一位橄榄球主教练。但是校长的供给量多过有才华教练的供给量。所以薪水才会差这么多。”
夫妻俩转弯走向大宅,亨利又补充说:“请记住,教练的表现是可以量化的。输赢记录是多少?至于校长生产力,最接近的量化衡量就是替学校募款的金额。”早在和亨利约会时佩吉就已经学到,即便是夜晚的散步也会是堂经济学课。
斯皮尔曼走上大宅的走道,白色灰泥宅邸配上西班牙瓷砖屋顶。前庭草地中央有棵巨大的橡树,低处的枝干以违抗物理定律的形式往四处散开。奎恩校长与她先生在前门迎接斯皮尔曼夫妇。
“欢迎欢迎,斯皮尔曼夫人,斯皮尔曼教授请进。我是夏洛特·奎恩。这是我先生尼古拉斯。很荣幸能请你来到蒙特维斯塔。你当然已经见过亚伯拉罕教授,他和太太乔斯琳在里面和其他客人在一起。”斯皮尔曼夫妻两人心里都想着,看到赫伯特的太太会不会不太愉快。“至少他们在一起。”佩吉一边悄悄和先生说,一边随着校长走进屋内。
奎恩校长领着斯皮尔曼夫妇进到宽敞的客厅。东墙的中间有道法式门口通往广场,圆形石造喷泉占据中间位置。多数娱乐活动都在这里进行。这一晚,中庭摆放了鸡尾酒和晚餐。
佩吉注意到,在校长家,招待客人的所有设施设备都是第一流的。中庭的鸡尾酒装在沃特福德水晶杯里。玄关和桌子上摆的都是鲜花。说过自我介绍和玩笑话、喝了酒之后,宾客找着自己的位子,佩吉进一步观察到面前的盘子是德累斯顿瓷器。晚宴用的桌巾和银器也是最高等级的,餐桌上喝的酒温度也刚刚好。
任何宾客都能作证,夏洛特·奎恩是上流宴会的能手。她的宾客包括文学、科学和政治圈的人物,而奎恩相信她安排席次,可以让大家更能彼此交流意见看法。这天晚上有十二位嘉宾共襄盛举。
玛格丽特·米德撰写的《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启发了佩吉这一代的人,让他们更好地认识当时被认为是原始社会的特殊风俗与习惯。学术界就和那些密克罗尼西亚人一样严守风俗与习惯,而且在旁观者看来,也一样神秘。在学术晚宴上的礼仪,可以让文化人类学家写成一本学术巨著,就算不能赚钱也能大大出名。
座位安排是另一个例证。学校校长一定是坐在主位,每个人都了解这点。宾客都在猜的是谁坐次位,也就是校长正右方。这是大家都想要的位子。今天晚上在校长家里,首选是亨利·斯皮尔曼,新的库柏吉诺贝尔奖客座教授。
坐在校长左手边位子的人会得到次高的注意力。宾客里的院长或学务长或许会期待自己坐在这里。但是行政主管可能会被学校董事会成员取代,特别是如果这位董事会成员恰巧是董事长,或是可能在近期内承接职务。如果这里坐的仅仅是某位教授,而不是院长或学务长,很可能表示有其他学校想要挖这位教授过去。要是奎恩校长想全力留住某位特别重要的教职员,她可能会把晚宴桌上大家都想要的这个位子排给教授。但是她也得算算代价是什么。
想也知道今晚的结果会是什么。
安奈尔·库柏吉董事,也就是让亨利·斯皮尔曼能来到这里的金主,会坐在校长的左边,和诺贝尔奖得主面对面。奎恩希望两个人不会有什么摩擦。和任何学院或大学校长一样,她希望金主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很值得,之后才会捐更多。
根据学术晚宴礼节,长桌另一端会坐着校长的配偶。而校长配偶两旁的位子,也一样有策略考虑。被安排坐在这里的人会倍感尊荣。这么一来他们可以把话传到校长耳里,尽管是间接的。教授总希望和校长配偶间的谈笑风生会被转述给校长,帮助他们的事业。
这一天晚上,离尼古拉斯·奎恩最近的谈话对象是佩吉·斯皮尔曼(坐他右边),以及迈克尔·卡瓦诺(坐他左边)。佩吉被带到远离丈夫的另一端就座时,她很快地看向长桌的另一边,向亨利挥手。亨利微笑眨眼,对她点了点头。
晚餐的菜色,奎恩校长与学校餐饮服务主任选择地中海薄荷水果色拉,接着是主菜:法式羊排佐西洋芹马铃薯。奎恩校长请大家开始用餐之后,佩吉开始吃着色拉,对面的宾客对她说:“我猜您是今天贵宾的夫人?刚才在鸡尾酒会上我来迟了,还没有正式自我介绍。我是艺术系的迈克尔·卡瓦诺。”
“我是佩吉·斯皮尔曼,亨利·斯皮尔曼的太太,幸会。”
佩吉注意到,自我介绍时,卡瓦诺只是迅速打量了一下,不是全神贯注看着她。他讲话时嘴唇几乎不会动,感觉就像是腹语师一样,从高亢的声音转为沉静但独特的声调。
身处在这么多教授之间,总让佩吉心情自在——毕竟她就成长于这样的社会族群。她能理解卡瓦诺的心情,来到校长家让他很紧张。她也知道他的系里有人过世。
“卡瓦诺先生,很遗憾得知您同事过世的消息。”佩吉温柔地说:“今晚在这里你一定很不好过。”她看了一眼满桌的香槟杯、整齐的桌巾,还有整齐有礼的侍者照料宾客的每个需求。
“的确是。”卡瓦诺回答。“特里斯坦是我的朋友,也是系里最著名的人。我差一点就要缺席这场晚宴。事实上我想过打电话到校长办公室回绝邀约,但我有位同事说,我一定要出席,‘别被悲伤打倒’、‘日子还是要过’这类的话。她也说或许出来见见人会对我有好处。”
“很高兴你来了。”佩吉说:“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里对你不好。”她猜测教授是单身。“而且自杀这种事,总让人去面对悲伤又突然的死亡。”
“喔,那不是自杀,斯皮尔曼女士。特里斯坦没有自杀。那是他们想要你这么认为。”“‘他们’是谁?”佩吉问。但教授还没答话,第二道菜上菜了,在换盘子的时候,尼古拉斯·奎恩聊起了橄榄球的话题。
在佩吉这一排,坐在她和安奈尔·库柏吉中间的,是赫伯特·亚伯拉罕、拉丁语系教授波特曼·瓦因斯,以及乔斯琳·亚伯拉罕。对面坐在亨利·斯皮尔曼以及迈克尔·卡瓦诺中间的,是杰克·库柏吉、安迦立·维塔力,以及苏珊·罗斯。维塔力是蒙特维斯塔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主修经济学,也是学校里的学生“大使”。他是晚宴上的唯一学生代表,罗斯则是数学系教授。
上第一道菜时,杰克·库柏吉没有讲话,接着他看着旁边的维塔力说,“小伙子,别买劳斯莱斯车,太麻烦了。”
蒙特维斯塔大学的学生大使选拔标准,在于整洁端庄的仪容,以及能以正面态度向各方来客介绍学校。他们接受训练热诚欢迎未来的学生,同时也要以迷人的方式接待返校的校友与其他来访的宾客。但是训练里可没有教导维塔力要怎么应对这种谈话。在这方面,他的成长背景从让他觉得自己有一天或许也能拥有一辆劳斯莱斯。
“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生?”他最后终于回应,心想这应该是最得体的回答:“大家不是都说劳斯莱斯是名车?”
“它们很麻烦。如果你住在圣安东尼奥,结果劳斯莱斯车坏了,还得请人从休斯敦或达拉斯来修车。那还真是要人命。而且它们真的会坏,我有经验。如果你想要可靠的车,买日本车。对了,你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美国人。”维塔力回答。“我父母从印度移民来美国。”
“世界上最棒的居住地,就是美国。只要别买劳斯莱斯,那是我的建议,小伙子。”
杰克·库柏吉咬下另一大口的羊排。“除非你住在休斯敦或达拉斯。如果是这样,那或许就可以买。”
安迦立思索着自己的处境。他高中同学觉得,他父母从印度带过来的习俗很怪。但他心里想,不管怎么看,肯定都不会比他身为蒙特维斯塔大学学生大使时,遇到的有钱得克萨斯州人的习俗还怪。不过安迦立能成为学校的学生大使,靠的不是社交上的无能。“这肯定是个好建议。”他对学校最大金主的先生说。
在校长这一端的餐桌上,库柏吉和斯皮尔曼也聊了起来。斯皮尔曼移动了餐桌上的装饰花朵,因为他个头比较矮,不希望花挡住了坐在对面的有钱校董。他知道安奈尔·库柏吉是邀请他来蒙特维斯塔担任客座教授的金主。这点没有吓倒斯皮尔曼,但他也不希望显得无礼,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今天我能到这里来,是因为库柏吉女士您的慷慨好施。”斯皮尔曼说:“我想要谢谢你。”
“这样,让我们先搞清楚几件事。”库柏吉回答的音量让桌上每个人都听得到。首先,叫我安奈尔,不是库柏吉女士。我不喜欢这么正式,即便是在有上好瓷器的高档晚宴上也是。其次,让你来这里的不是我的钱,是我爸的钱,天保佑他。最后,我捐钱是要请诺贝尔奖得主来蒙特维斯塔,不是特别要请你来这里。”说完库柏吉对斯皮尔曼露出甜美的笑容:“但还是谢谢你这么好心致谢。”
亨利·斯皮尔曼也回敬笑容给库柏吉。“我知道你也把一些从令尊那里得来的钱用以支持艺术。”斯皮尔曼也能直来直往:“你或许会想知道,令尊的财富所促成的课程,会与艺术和经济有关。”
“是这样吗?”库柏吉给了斯皮尔曼一个严肃表情,她的眉毛挑高超过了眼镜的镜片。“是夏洛特·奎恩或赫伯特·亚伯拉罕要你这么做,好让我觉得钱花得很值得?”库柏吉看了看奎恩,又看了看亚伯拉罕。
“恐怕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斯皮尔曼说。“没有人要求我做什么。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最后会觉得开心,学生也觉得满意。”
“不用担心我。等看到学期最后学生会怎么想。不是都说,顾客满意度是最好的指标,教授您说是吗?”
“其实是的。”斯皮尔曼闪避这个问题。“但在教学上,有时候这个指标很难衡量。”
“那你打算要怎么样在你回去东部之前衡量成果?”
斯皮尔曼给奎恩校长一个淘气的笑容,然后把目光转回库柏吉身上。“安奈尔,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衡量优异教学的最佳指标,是在课程最后一天,学生会把你扛上肩绕校园一周。”每个听到的人都笑了,除了库柏吉。
“这事曾经发生过吗,教授?”
“在这里还没发生过,不过请记得我才刚来。”
“我希望它真的发生。请记住,你担任客座教授期间也要做一场公开演讲。我常待在纽约,但我肯定会回来听你演讲。”
“我希望也是,安奈尔。”斯皮尔曼说。
对维塔力和罗斯这样的旁观者而言,库柏吉与斯皮尔曼之间一来一往的对话看似不愉快且混乱,但当事人都不这么觉得。如果晚宴上的其他人觉得库柏吉很凶,亨利·斯皮尔曼可不这么觉得。他喜欢她的率直。在许多学术场合,斯皮尔曼认为太多宝贵的时间都用在试着弄清楚某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口合一”。对库柏吉这样的人不需要拐弯抹角,对话很经济。
在安奈尔看来,这段对话让她相信,投资在第一届库柏吉诺贝尔奖客座教授者是很值得的。尽管对话看起来严格,但她喜欢斯皮尔曼。然而,她也还不打算摊牌。
他们继续聊到甜点时间,最后免不了尴尬地讲到特里斯坦·惠勒之死。“我知道是你把惠勒带来圣安东尼奥,同时推广他的艺术,在这些方面你都是重要功臣。从我得知他的名声,以及他替蒙特维斯塔带来的名气来看,你在这方面对学校的贡献,可能还超过你对库柏吉诺贝尔奖客座教授的资助。”安奈尔也察觉到,斯皮尔曼的话中有一丝谦逊。
“我承认,是不容易。”库柏吉现在稍微放低了音量。她不再是对整桌人说。“你努力要试着帮忙某人,而他的作品也开始在很多地方崭露头角,结果这个蠢货竟然自杀了。如果他的艺术很糟糕,那我还能理解。但我是来自得克萨斯州小镇的人,住在山丘郡的农场上。就连我也知道他的画作很棒。”
晚餐结束后,奎恩校长向所有宾客道别。斯皮尔曼夫妇沿路走回家。两人手牵手,第一次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觉得夏洛特·奎恩和安奈尔·库柏吉两个人天差地别?”亨利说。
“亨利,为何这么说?我只听到片段的对话。”
“校长很优雅,库柏吉则单刀直入。”
“她很喜欢你,亨利。”
“你说奎恩?”
“不,库柏吉。”
“真的?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女人就是知道。”佩吉回答,握紧亨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