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鵺走后，季白露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和西辰说话。
“车马我已经雇好了，明天一大早启程。”
“你选的这家旅馆还不错，听说是这里最好的旅馆，早上还提供简单的早餐。”
“这个香囊……你真不要？”
西辰很有些尴尬的和季白露絮絮的说着，但是对方都没有回应，只甩给他一个背影。
立在窗前的季白露，一直看着窗外，西辰知道，她在看陶鵺离开的方向。
“好吧，那，我就住在你隔壁的房间，有事可以找我，你先好好休息。”
西辰很无奈的摸了摸鼻子，退出了季白露的房间，并且很细心的帮她关上了房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西辰拿出了陶鵺交给他的香囊。
香囊是很常见的马蹄形束口绢袋的造型，扯开束口处的绑绳，里面是棉纱的小袋子。袋口用线缝住，但留了活扣，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抽出缝线来打开，现在姑且是为了保证不让内容物掉出来而做的预防手段。
西辰没有抽出缝线，隔着棉纱袋子，就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季白露和陶鵺对话的时候已经说了，这里的，是紫箴漱魂香。
这种香西辰听说过，是素飁剑宗一位老前辈调制的，专门为御灵者使用的香料。据说，因为用料的特异，这种香每个人在闻到的时候是不同的味道。但不管是什么味道，一定都是能勾起这个人内心最平和安定情绪的“让人怀念”的味道。
西辰此刻闻到的，是带着雨露潮湿的空气和柴草燃烧味道。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在他小时候一直生活的小山村，乐溪，经常闻到的味道。多雨的幽天堺，潮湿空气和小窝棚的土火灶里燃烧的柴草的味道。
那是他曾经以为，会陪伴一生的味道。
在这样的味道环绕之下，西辰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小窝棚，简陋，但是地上挖出的土灶里跳动的火让他感到温暖。
看着那团火，西辰的心里很久没有过的感到平静，他几乎就想一直在那里，感受那一团火焰的光、热。可是，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入他的耳中，搅扰着他。这歌声从耳朵钻入，像股有着魔力的水流，流经了他的四肢百骸。当这个声音流转到他心脏位置的时候，巨大的疼痛感冲击了他。
西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大口的喘着气，抬手在额头抹了一把，才发现手上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定了定神，西辰环顾四周，还是之前旅馆的房间，一张还算宽敞的床，门边是放行李和衣物的柜子。床头柜上有烛台，只是并没有点燃，一个透明的玻璃水壶上倒扣着一个水杯。西辰打了个响指，烛台上的蜡烛引燃了，他拿过水壶，倒了一杯水，下了床，走到窗前。窗户没关，在他进到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自己打开的，之后睡着了也没有关上。晚上的风正试图扯动厚重的窗帘，无果。
夜晚的小镇是安静的，只有夏日的虫鸣唧唧传入耳中。
没有扰人的歌声。
西辰苦笑，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在梦中听到那个歌声。是因为今天也是满月的缘故吗，西辰看着窗外那一轮银白。
三年前，就是因为这歌声，他曾经彻夜难眠。连着三天，他在别人家的屋顶，墙头，甚至村中最大的银杉的枝影里，找到过那个女孩单薄的身影。
当年的她瘦小身影坐在高出，晃荡着一双光洁的小脚丫，一头黑发垂到脚边，满月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对月吟唱的精灵。
这歌声，西辰一个字都听不懂，就算是如今，已经掌握九堺多数语言的他，也能够确信，他听过的歌声，不属于他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本身，似乎就有着一种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古老沉重，但是在灵魂的深处，西辰又觉得，他似乎是能理解这歌曲的意思的。
这首歌，在召唤流浪的灵魂，回到他们应该去往的故乡。
很奇怪，当时阿鵺，不现在应该叫她陶鵺了，明明她的歌声，西辰在村里到处寻找她的时候，走到哪里都能够听到。但是当他和村里的人去道歉，说自家借宿的孩子半夜唱歌，吵到他们的时候，所有人都莫名所以，认为他是在说笑。
这是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歌声吗？西辰不知道，陶鵺，殊临枫，这两个人的到来打乱了原本应该属于“阿西”的人生，让他成为了现在的西辰，接触了很多可能过去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事情。
可是，他并不觉得这是应该感激的事情，特别是对殊临枫。
今天在梦里，又听到那首歌了，是因为今天晚上的夜晚太安静，月光也太美丽吗，还是因为……西辰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枕头边，那个在烛光下小香囊。
“因为它吗？”
西辰将手里杯中的水一饮而尽，走回床边。把水杯顺手放回了原位，拿起了装有紫箴漱魂香的香囊，沉默的看了两眼，收回到了自己的行旅囊里。
剑宗的老前辈，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制作了这种东西呢？西辰不知道，他只听说过，这种香料因为效果的关系，是御灵师们修炼过程中，用来稳定心神的上品。只是因为材料的难得和配方的复杂性，只有素飁剑宗特别的四属性灵力可以控制调配过程中的偏差，制作出成品。
而剑宗每次制香都有严格的要求，对天候环境的要求也极为苛刻，任何条件的缺失都会导致失败。所以，虽然香方据传曾经失窃过，但是能破解香方上如同暗号一样的谜语，满足所有苛刻条件，真正成功制作出来的人却没有。
也因为这个香料的存在，在最近的两三百年之间，素飁剑宗才从普通宗族，跻身进入上五宗的行列。
九堺的五大宗门，本身实力固然是上乘，但各自有一门可以影响九堺所有御灵师，各个派门都需要仰仗的看家本事，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大族的根本。比如以紫箴香立足的素飁剑宗，又比如以药毒立世的苍皥谷。
第二日，前一天因为陶鵺的离开十分生气，没有理会西辰的季白露，还是在早餐的时间，出现在了旅店一楼的小餐厅里，拿了一份旅店提供的简单早餐，坐在靠窗的餐坐上默默的食用。
比她晚一步来到餐厅的西辰，看到了那个少女的身影，松了一口气。起床的时候，他还在担心，如果季白露继续闹脾气，要怎么劝她和自己继续前往平津。
没想到，当西辰拿了自己的餐点，在季白露的对面坐下的时候，先开口的却是季白露。
“昨天我有点发火，不好意思。”季白露说着。
西辰看向她，虽然她嘴上说着抱歉的话，但是表情确像是戴了面具一样平静，毫无波动。
“哦。”西辰点点头，开始向自己嘴里塞食物，他因为半夜醒过一次，后面睡的都不太踏实，早上起的有点晚，等一下还要做出发前的准备。
“我想明白了，小鵺要走，这也怪不得你。她说的对，各人有各人必须要做的事。等下我还是跟你走。”
西辰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吞下了口中的食物，想了想，对季白露说：“好，我也有很多事要问你。另外，你应该也会很感兴趣，陶鵺和我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吧。去平津的路还很长，我们有时间慢慢说。”
季白露当然很想知道，为什么昨天两个人一见面，西辰就如此防备，露出剑拔弩张的态度：“还有那个殊临枫的事。我没想到以前小鵺说的枫哥哥就是他，他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你能一起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如果我们能快点做好准备，快点上路的话。路上我跟你说。”
说话的档口，西辰已经风卷残云的扫荡了餐盘里的全部食物，又一口灌下了配套的兑了牛奶的红茶，然后端了空餐盘送回前台。
转回来的时候，西辰和季白露说：“一刻钟后，我们旅店门口见。”
回去整顿好，自己的行装，季白露在约定的时间到了旅店的门口，不过看起来有些赶，剑袋都背的没有之前那么正。西辰笑了笑，没有指出来。
之前的战斗之后，西辰虽然炼化了一颗黄阶的魂晶补充损失灵力，但是仍然不足。而为了天枢御览的条件，上交魂晶是必须的。所以，他并没有继续使用炼化魂晶的方式，来补充灵力的损耗。
御灵师世界，虽然也使用人类世界的货币，但是御灵师世界的硬通货，还是猎杀雾魇获得的魂晶。因为魂晶里储存的能量，对于任何御灵师来说，都是修炼过程中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格外抢手。但是也只有没有使用过的魂晶，才有这样的价值。被消耗过的魂晶，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
于是，因为灵气还没有补充到平衡点，西辰现在顶着一头十分惹眼的白发，到了泾行道的一间药店，购买了一大批可以补充回复灵力的药材，并用自己的御灵师徽章做了信用抵押。这是成为御灵师之后的一个福利。
因为各界的货币不同，但是都以天枢塔钧天币作为换算单位，可以互通有无。即，玄天堺和幽天堺，并不能直接用各自的货币相互交易，但是他们可以将自己的货币兑换成为钧天币，再和对方交易，而交易过后，钧天币也可以在当地七曜堂换成本地的货币。
而御灵师，根据各自星级不同，每个月会有一定的钧天币发放，也可以根据各自的星级，由天枢塔背书，进行一定额度的借贷。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特殊的状况，西辰是打算到平津城的七曜堂先支取他的第一个月的钧天币的。在没有七曜堂的这里，只好用信用抵押来获取需要的药材了。
于是，在马车上，季白露就看到了奇异的一幕。在前面赶车的西辰，一手持鞭，另一手时不时的探进身边的大麻袋里，抓出一把药材，数息之间，这一把药材又消失不见了，只有零星的灰粉偶尔从西辰的指缝中漏出一点。
“我先说吧，关于我和陶鵺，还有殊临枫的事。”西辰一边用这种魔术一样的方法，炼化着身边袋子里的药材，一边分心多用的控制着马车行进的方向。
他十分简单的把自己的事说给了季白露。只是隐去了那个关于他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他们两个在三年前，曾经路过我家乡的村子。素飁剑宗也是幽天堺的吧，我家乡是幽天的，说起来，我们算是老乡了。不过，‘乐溪’这个小村子，可能都没有被人记录在地图上过吧。”西辰说道。
“你居然是幽天堺的人？”季白露听到，反而有了兴趣。
“嗯。不过，那个村子，你现在去，也找不到了。”西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知道我没有证据就这么怀疑，真的很没道理，但是，就是一种直觉。我的村子三年前被雾魇袭击。我们的村子根据我师尊的一位朋友说，以前在外围似乎有高人布下过一个防御法阵，可以隐匿行踪，不被雾魇发现。但是就很巧合，在袭击的七天前，殊临枫带着陶鵺来了。只停留了一夜，殊临枫就失踪了。陶鵺当时似乎十分相信殊临枫会回来接她走，当时我收留了她。可是就过了四五天吧，她表现出一种怪症，到了晚上就会梦游，一边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逛，一边唱歌，但是白天又会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我觉得很不好，想带她去附近镇子上看医师。然后……”
说道这里，西辰沉默了，就连手上炼化药材的动作都停止了。
“然后怎样？”季白露追问。
“啊。”像是被人从回忆中拉了一把，西辰回过神来，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我们半路遇到了雾魇。”
“哎呀。”季白露捂住了嘴。
“是陶鵺，本来一直昏睡的她突然醒过来，警告我们村里车队的人，有雾潮向村子去了。其他人赶着回去通知家人躲避，虽然我们都听说过躲避雾魇的方法，但是我们那个村子，之前也说了，一直有阵法维护，所以其实数十代了，没有遇到过一次袭击。如果没有人示警，毫无疑问是全灭。”西辰说着，语速很慢，声音也很沉闷，“其实当时雾魇出现的方向是在车队和村子之间的，如果车队的人不回去，是不会有危险的，但是大家都要回去通知家人。只有我，我被陶鵺拖下了车，并且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我当时晕过去了。再醒过来，往回赶的时候……你应该能想象到我看到的场景吧，一路上都是损毁的车辆，和……”
说道这里，西辰实在说不下去。季白露从他的身后，伸出了一只手，像是想要安慰这个少年一样，轻轻的在他肩头拍了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