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忆
“衣天树:你好!
今夜秋月朗朗,色白而凄。忆往昔,秋月渺渺,伊人婷婷,你说君子好逑。我说‘伊人独憔悴’。
你说“银汉雀桥暗渡,相逢是缘。”你的风流倜傥,迷倒无数窈窕淑女,哀哉!我命薄也。
红杏一枝,难道不是你蓄意而为。我少不谙事,那里知道风雪寒梅来,暗香拈魂去。
缘来缘去,我哪知道,偷来的“爱情”终究是伪“爱情”。谦谦君子不过是“伪”人而立。自古从来痴情女,为“爱”舍身,为“爱”舍命,为了所谓的“爱之结晶”自毁“前程”,所有这些都只为了你,为了一个“伪君子”。
“哈哈哈……才女黄莲,乌呼哀哉,尘埃蒙眼,自堕深渊。衣天树你“不愧”我师,“不愧”我夫,“不愧”……我不敢说你诱惑,你蒙骗,但至少你让我生不如死。
在我命绝之时,望你看在三舍的情意下,善待“衣依。”
一九六0年八月
“伪君子。伪君子,”他在嘴里默念了好几遍才放下信,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呆呆地,过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应该通知她家人,她的堂姐黄菊。他犹豫了很久,他不喜欢黄莲的丈夫吴德,他觉得吴德并没善待她。但是眼看她的遗体成为无名尸体火化吗?他打起精神拿了笔和纸草草写了几句装进信封,写完信后,他又把它撕了,接着又写,这样反复多次,最后,他索性放下笔,到邮局去发电报。
钱梅坐在堂屋的长木椅上,手捧一本书似看非看的,一见他出来,马上站了起来。
“我去给她堂姐黄秋菊发个电报。”衣天树一见她便指着门外说。他在邮电局想了很久,拟了电文:黄莲车祸去世,尸首现存临江殡仪馆。
出了邮局,街上已是华灯初放,天边最后一抹夕阳已坠入西山。衣天树从邮局出来没有回家,在街上信步游走,想到半月前他再见黄莲的情景,竟然有些哀伤。谁会想到她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除了哀叹,他心的深处,是乎还有种幸灾乐祸的情愫。从此再没人要挟他了。本应高兴的他,却感到垂头丧气。情感这个东西真是奇怪,分明对黄莲已弃如弊帚,但她死了他却感到五味杂陈。
衣天树绝没想到,此生会背叛钱梅。当他看到黄莲时,只是赞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天生是供人崇拜的,神圣得只能膜拜。没想到她到了他家里,她的母亲正是自己家的保姆。那个瞬间,神坛上的黄莲被拉了下来。接着是在家里象保姆一样帮助妻子做家务,再接着就是创作的冲动。难道达·芬奇神秘的微笑不是因为女人的美而驰名。历史上有名的那一位人物画家不是因为美而创作。
黄莲美丽活泼,而且才华横溢。或许是对他的尊敬,和对表姐夫的敬爱她常常在他面前表现得异常亲昵。一直以来他就想在美术界占得一席之地,有了这样了模特,难道创作不出中国版的《蒙拉·丽莎》。
他画了黄莲美丽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能沾污那样纯洁的美。但是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也有男人的欲望。激情不受控制,当黄莲不顾一切要燃烧她的激情时,他没能控制自己,他们一起坠入深渊。
衣依,敲碎了他们沉沦的梦。这个来自偶然的种子,毁了他、毁了黄莲,也毁了他的家庭。黄莲为了衣依退学下嫁地主分子、跛子吴德。他的前程才得以保住,但是他的灵魂在那一刻不再完整,至少有一半灵魂卖给了撒旦。钱梅说得对,对于他已经仁至义尽,她没有告发他,还瞒天过海地欺骗世人,说衣依是她的女儿。
衣天树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他想“没有衣依,他的生活该是多好呀,她就是一个祸根,不但摧毁了黄莲的生活,也摧毁了他和钱梅的生活。”
“请看在三舍的情谊下善待衣依。善待衣依。”脑海里又浮现出黄莲写给他的信,和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情境。
他真后悔和她见面。如果没有拿回她为衣依准备的那些东西,岳母不会死,黄莲也许不会死。他的良心也不会受到这样的煎熬。
如果没有衣依,她怎么会在几年时间,让自己成为被抽干人气的木乃伊。她象一具站立的人体标本。他天生厌恶丑陋,既然美丽不再,又何须再见。当她把装着衣依书包,衣服的大包递给他时,他恨不能生出翅膀,马上飞走。想着日后还有衣依这个斩不断的链条,他恨自己当初揽下了衣依这个祸胎,让他日后还得承受煎熬。没想到堂姐黄秋菊却撂下一句狠话“衣依再掉进河里,你就等着坐牢吧。”坐牢,他的后背一阵阴凉。
衣依,对他来说,是偶然失误的恶果,并不代表什么?他从未想过要黄莲为他生儿育女。也从未忘掉对妻子的承诺,白头到老。他不想步老师的后尘,让女儿深恶痛绝,他也不想愧对老师。对衣依不过是基于对生命的尊重,她因他而存在,所以对他负有责任,仅此而已。
突然间,天黑了下来,一团乌云从西边黑压压地滚了过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临江路照得透亮,接着轰隆隆的一串炸雷在西南方响起。不一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有些人躲进了附近的店铺。衣天树盲目地走着,不想躲避。心里想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他常常感到自己快要分裂成两个人了,一个完美得近于圣人,一个却暴虐丑陋得不成人样。每当此时他就拿起画笔,只有画才能让他把两者结合在一起,也只有画才能让他抛开尘世,完全进入精神的世界。
衣天树跑回屋时,成了落汤难,不多的几根头发粘在头皮上,……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在外面避一会再回家。”钱梅一面怪罪,一边拿毛巾给他擦雨水。
“我去换衣服。”衣天树指了指他们的卧室。
堂屋的桌子上摆了一盘椒盐花生米,和一般凉拌茄子。一个小瓷碗里放着四个盐蛋,四个半大细陶瓷碗里盛了四碗南瓜稀饭。
兰儿去把柜子的酒和小酒杯拿出来。衣天树换好衣服,刚坐下钱梅就叫衣兰拿了酒和酒杯来。
衣天树想,她知道黄莲死了,这是庆贺?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钱梅给衣天树倒了一小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问。
“阿嚏,阿嚏,阿嚏,”衣天树连打了几个愤嚏等她说下文。
看着衣天树毫无表情的脸,钱梅举起杯子说“今天是我们正式确定关系的日子,不记得了吗?整整十年。兰兰给弟弟倒杯水,我们一起喝一杯。为了我们未来更美好的生活干杯。”钱梅对衣天树笑了笑将酒一干而净。
“爸爸干杯。”衣兰把水杯子往衣天树的杯子上碰得脆响。两个儿女充满了快乐,衣天树喝干了酒,藏在心里的另一个自我感到对不起黄莲,更对不起衣依。
钱梅看着他麻木的脸,心下想,且让他自己去平息。吃过晚饭,雨也停了,院子里三三两两的邻居拿了凳子在院坝里乘凉。
“钱老师,听说,学校里有个疯子找你家衣依,后来被车辗死了,脑浆都辗出来了,惨不忍睹。她为啥找衣依呢?”钱老师拿着凳子还没坐下就被李老师问到了。
“嘿,要不,她为啥是疯子呢?这雨没下透,屋里还是闷热哈。”钱梅答完把话题叉开了。
“呃,衣依为啥不在家里住呢?”李老师好奇地问。
“兰儿,去把家里那本《十万个为什么》给李老师拿来。”钱梅看了李老师一眼,转身对衣兰吩咐。
“哦,嘿嘿。”李老师讪笑着退到她自己家门前。
“莫名其妙。”钱梅看着她的背影自语。
雨后,繁星闪烁,月色如银。院坝里亮如白昼,邻居们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有的聊家常,有的聊事非。钱梅独自坐在家门前,思想着黄莲的悲惨下场。
正思索间,张老师笑盈盈地在佩玉的带领下向她走来,“钱老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