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引言
序
正德十四年八月,王守仁大败宁王。
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宁王于通州被处死。
满朝歌功颂德,歌的是皇帝的功,颂的是侫幸的德。平叛有功的官员被投入牢狱,今年地府里怕是有不少冤死的魂。
正德十六年一月,大雪飞扬,狱中想来极冷,怕是流出的血都会立刻结成冰花。
那年我藏于王守仁的府邸,住在他曾经住过的偏房。我躲过了平白的牢狱之灾,但其实,真正应该安然无恙的是他。
但无人能够救他。
我再见到他时,已是四月春深。
他已看不出人形,脸上手上都是狰狞的烧痕,我颤抖着手想去触碰他,却不知能将手落在什么地方。
“惟乾,你说良知之士当护黎民安康,那谁来护良知之士?这天下,当真值得你如此吗?”
“错不在天下……”
他终究没能看到新皇登基,五月花落时节,他的棺椁被封入一方小小的土丘。
一片歌舞升平中,没有人知道,有一个最不该死去的人在此时此地下葬。
这样的人,真的能在青史上留下名字吗?
一
弘治六年,我出生在南昌。
父母贫穷,却知要供我读书。
我不精孔孟之道,但长于博闻,十二岁时已能写写话本,吟吟风月。因此我十四岁时便得以入宁王府成为宁王的幕僚,家中自此用度无虞。
那年,宁王恢复了已裁撤的护卫,我隐隐能感觉到时局将变。但这些都不是我该过问的,我生若草芥,死为尘泥,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最卑微、最容易被历史的尘沙掩埋的那一类人。
那一年的南昌很乱,王府中出现了许多往年不曾见过的人。王府的很多下人都抱怨活计繁重,我素来知晓要谨言慎行,从来不参言语。
第二年,南昌重归平静,据说是因为朝中有人弹劾。但我总隐隐有些感觉,王府从来没有平静过。
正德八年,我二十岁,已经习惯了南昌的暗流涌动。一个很久之前便存于我心的预感在我心中逐渐鲜明:“募私兵是为谋反。”
我或许应该惊慌,但在王府中十余年,是早便不知死生有何可惧了。
我生来便注定庸庸碌碌,没什么值得记录,或许唯一值得一写的,就是与他相遇后的那段光景了。
二
正德十二年,我第一次见到他。
“王守仁自己不过来,倒让他学生来见本王,这架子是真将自己当名人了。”
宁王早些年间就在结交各方名士,自然也对少有盛名的王守仁起了结交之心,可这王守仁总是不愿赴邀。
宁王当他目中无人,我却觉得他是看得通透。怕是他早就知宁王有谋反之心,不愿来趟这浑水。
这几日宁王的邀约更为恳切,王守仁再推脱便是无礼了,想来也是无计可施,便只得派了自己的学生来应付。
第二日,他便到了。
他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体量偏瘦,罩一身布衣,放在人群中绝对没什么出奇。
这种样貌的读书人在这会儿太多见了,以至于我第一眼看他时甚至以为我和他曾在哪儿见过。
这些年我见过极多风度不凡的名士,他生得平庸,我只当他是被王守仁打发来充数的。
“你当真是王守仁的学生?”我问。
“是。”他答得认真。
“王守仁怎么会收你作学生?”
他似乎并未听出我话语间的讽刺意味,一五一十道:“我一直仰慕老师的学问,紧随求学,老师怜我向学之心,便授我学问。”
我想这人或许真是读书读傻了罢。
三
宁王对身边的下人说道:“万不可慢待冀先生,他是有大学问的。”
我素来比旁的名士要通人情世故,很快便从平日交好的下人口中知道了宁王的这句评价。
我听不出他有何种学问,我只知宁王时常隐喻要起兵谋反,他却满口君臣大义、“民胞物与”。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呢?”宁王时常对我这般哭笑不得地感慨。
他大概是真的有些傻,从来都听不懂宁王话语中的意味。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儒道法阴阳都有名士与王爷谈论,你一籍籍无名之辈又能与王爷论出什么新意呢?”
我只当他和我一般无二,不过来王府混吃等死。
他笑了笑:“我不谈儒道法阴阳,我论的是‘心’。”
“心?”
“或者说,是良知。”他的眼睛在那一刻是明亮的,他的笑容透出了些许温柔的意味,我知道那不是对我,而是对那所谓的“良知”。
“故弄玄虚。”
我听不懂他的学问,也从来不想听懂。
四
我想来是有些鄙夷他的,却终是和他成了朋友,大概只是因为觉得他无甚威胁罢。
他叫作冀元亨,字惟乾。名字拙如其人。
“惟乾,你满口‘本心’,你倒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我觉得他有趣。我们这些靠言辞蒙混的文人,无非是造出一套学说让别人相信,而他自己却对他这套学说笃信不疑。我便常常这般调侃他。
他总是认真地回答:“‘本心’便是良知,致良知,得以为圣。”
我不信他的学说,我也不愿成为圣人。
五
正德十二年末,王府戒严,来往的信件都需通过筛查。
他偏偏于此时寄信,我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警,便将他已送去寄出的信件扣下。
“濠必反,先生宜早计。”当我拆开他的信看到这么一行字时,只悄悄将那页信纸藏在袖中。
他果然一直都在装傻。
我竟有些想笑,也许,我心底里也希望他不是真傻。
我将那页信纸还给他时,他看着我怔了很久。
我道:“王府戒严,你这信送不出去的。我不会告诉王爷,也请你好自为之。”
“谢谢。”他道,喉结蠕动。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等在一旁,他果然开口了:“你有办法让我把信送出去吗?”
我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何苦冒被发现处死的风险?”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人。”
“天下人?我从来没有匡扶天下的志向。”
“良知之士当护这天下安康。”
“那你可知,不管王爷成败,你都将不得全尸?倘王爷兵败,你与王爷来往这般密切,你那恩师真能保得住你?”我冷笑,“况且,你愿意死,我不愿意死。”
他最终只又说了一句话:“战事若起,黎民何辜?”
“惟乾,你当知道我从来不信这套。”我叹了口气,他真的很傻。
临走时,我拿走了那封信:“惟乾,王爷素来信任我,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你把信带出去。”
他低声道:“谢谢。”
他大概只会说谢谢。
六
正德十三年,世人皆传宁王要反。他依旧留在王府。
“你真的是王守仁的学生?”我问他。
“是。”
“那你这老师怎么总将你往火坑里推?”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而我最为合适。”
看来,他不是真傻,就是装傻装得太久以至于自己都以为自己傻。
正德十四年,宁王以帝王荒淫为由与私人商议起兵之事。
他自然听到了风声。
那天,他交给我一封信,道:“麻烦你亲自将这封信带给老师。时局很乱,我亦看不到前路,安然已是奢求。”
我知道,他这分明是要让我求安然。
“你不和我一起走么?你此时脱身,未必不可挽回。”
“我不走,留在宁王府,或许还会有转机。”
我沉默了,他真是被他这所谓的“心学”整傻了。
我不知出于何种心态,说道:“我觉得你能名垂青史。”
他似是愕然,问:“为何有此一说?”
我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我能说什么呢?羡慕他能以才学得宁王重视,嫉妒他能为阻止谋反奋力一搏,还是惭愧自己纵然早有预感也只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他托我带的信中,详细地写了宁王近来的谋划,并请求王守仁护我安然。
他打听到的那些谋划,其实并不足以扭转整个战局呵。
我觉得他傻,就为了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信息把自己搭进去了。
但我没有和他说这些,因为在战局结束前,我再没见过他。
七
之后只零零散散听到些他的消息,有说他是宁王的军师的,也有说宁王将他下狱的。
但宁王兵败后,他确确实实被下了牢狱,以“谋反”的罪名。
谁也没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