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如洗,柔阳广沐。
静谧空山中,溪涧潺潺流淌。清风徐来,惹得竹林上停歇的青鸟一阵喧闹嬉戏,全然不顾底下倚竹酣睡的少年。
少年外罩一袭月白色广袖交领长袍,内露素白色对襟禅衫,腰束白绸丝带双手抱臂夹有一道青竹灵剑。
华服崭新像是特意迎接某位贵客,然发束简单又毫无庄重意味。
曦光穿过层层簇叶印在眼皮良久,商昭确终于醒来。
惺忪意尽,遥望三丈外的悬崖边晴空万里,商昭确发觉时候不早又闭上双眼,顿时其脑海中浮现出一颗缓慢自转的月白色星辰。
辰时三刻九十七息。
借助这颗商家血脉相传的计时星,商昭确瞬息感知此刻时辰,他握剑起身遥望东面晴空,平静道:“果然,最后还是没有来。”
语是抱憾之言,听上去却又没有多少失望意味。
“哎,亏我还这般隆重,白穿一回,白洗一回。”
一阵垂首自语后商昭确转身回家,穿过竹林小溪,路上捧起山壁流泉简单洗漱了一番,最后朝这空山中隐秘僻静的凹形小院前厅信步而去。
前厅之中,挂有一道古旧女子画像。
画像之下,立有一老者正持香供奉。
画像中女子乌发瀑黑顶束白玉翡冠,面容端庄黛眉微蹙,眉心有一金花印记,双目轻闭难掩悲天悯人之色。一袭白裙脚踏莲云仙气飘然,双手结印金光扩散,光丝化成云纹精细交错构成若隐若现的缥缈远景。
“太新娘娘保佑,愿商家世代平安,长生氏——”商老爷子白发束冠,一身灰色文士衫气质沉稳神情虔诚,不知为何许愿到最后却犹豫不决起来。
“老爷,昨晚我看了一宿星星结果什么动静都没有,从我爹本心灯熄灭算起,十二年已经完全过了。”
商昭确如实陈述无喜无虑,自顾自说来到商老爷子身旁,见他一副忧心忡忡模样又连忙安慰道:“老爷,我们可以往好的方面想。老祖宗说,蜃灵以商家天才一代命陨作引开始尝试启动,如今它没来不正说明我父亲还有可能活着么。”
说完商昭确自己都不相信,续而改口道:“嗯,反正两千多年都没启动成功,未必我们这代就行。”
“唉——”
商老爷子一声长叹,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应寄希望于这些无法掌控的机缘,无奈道:“真是天不佑我们商家,你父亲远赴南芜追寻无故消失的阴嬅命星,却不料本心灯熄灭从此失去音讯。”
“东天星象阴嬅命星降生成了白水龙后之女,根本无需与异性结合生产后代。”
“北天星象那位手沾无数鲜血犯下滔天重罪,断会终死于【暗无天日】中。”
“西天星象这位更是帝国神女执掌西周高不可攀——”说到最后商老爷子露出一丝苦笑,不解道:“明明我们庸才这代运气上佳,少爷,你又为何会如此倒霉。”
商家先祖篡星改运施以禁术,此后请星商家唯有同阴嬅命星降生的女子结合才能产生子嗣。其后人世代单传皆为男丁,且一代天才一代庸才反复循环。
无论天才庸才,请星商家素来韬光养晦隐世修行,只为等到理论上最有希望成为【真人】的后代降生。
甚所不幸,这代身为天才的父亲下落不明,这庸才爷孙俩空有小聪明也施展不开。好比一个满腹经纶的乞丐想在帝王面前展露抱负,暂不论是否真材实料,首先两者根本就见不到。
商家以真道大业为重中之中,若父亲还活着断不会了无音讯。所然说是下落不明商昭确却心知肚明,他多半是遭遇不测命陨南芜。
商昭确颔首聆听,待到商老爷子说完,又安抚道:“老爷,事难一帆风顺,我们商家总会有人遭遇劫难,这一代阴嬅命星同我天差地别,等下一代不就好了。”
“算算时间,距南芜那颗阴嬅命星消逝也过了十二年,下一代三月后即将显星,我们早些去寻她,运气好的话,二十年后说不定你曾孙都能说话咯。”
商老爷子闻言一愣续而缓缓侧目右望,眼见商昭确语气乐观似乎早就打好了算盘,自信满满仿如明日便是二十年后一般,不禁干笑道:“二十年?少爷,你以为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老爷你自然是长命百岁——”商昭确随口作答,又瞥见商老爷子一副认真模样忽而一愣,紧接着脑海中灵光浮现,豁然惊慌道:“莫非?我们商家也有寿限一说!”
“人都会死的。”商老爷子看着商昭确,语气洒脱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商昭确见状双手搭在商老爷子肩上,强行对视一改之前家常谈吐,严肃道:“我是说和阴嬅命星会在二十四岁蒸发暴毙一样,老爷你在什么时候!?”
商老爷子脸色倒没因为商昭确满是担忧而有所变化,语气平常道:“六十。”
“六十?”商昭确闻言松开商老爷子肩膀,又后退一步打量起来。
虽说自父亲失踪十二载这爷孙俩相依为命甚是熟悉了解,但商昭确还从未如此刻意观察过商老爷子面容。
在其印象中,商老爷子这些年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早已是眼前满头白发一个年入古稀饱经沧桑的老者。可今日细看之下,老爷精神矍铄气色饱满,若将白发瀑乌活脱脱是一个翩翩风采的中年学士。
比起容颜,老爷常年操劳的心更显苍老。
山中无岁月,商老爷子从不庆祝生辰,久而久之商昭确也忘了其年纪,此刻只当是老爷保养得当,毕竟感觉中他应该早就过了六十才对。
“啊?”商昭确不知不觉已然全无担忧之色,疑问中近如一副调侃语气诧异道:“老爷你还没六十岁?”
商老爷子已然料到商昭确这般反应也不意外,故作愤愤道:“我早就结婚今年五十六!若不是你父亲失踪你没人照顾,老爷我现在早就颐养天年,风流快活去了!”
幼时年岁久远许多细节记不太清,有时商昭确客观回想,父亲教导更像是一位严师,有些地方不管不顾有些地方却会扼杀自己念想。
或许天才与庸才之想法,即便出生时一样懵懂无知,也会因自身境遇不同从而至千差万别。
身为庸才一代商昭确没有修行上的天赋,家训又不准他投身剑道,只督促他往聪慧方面发展。这些年商昭确博览群书增广见闻之余,也渐渐知晓商家并没有自己原先以为的那般神秘独特。
纵横古今对比,即便商家先祖这般算无遗策,当时声名作为亦远不如象天星宇台另外三位台主。
商家天才一辈说是惊才绝艳,实然一般也就当代风华剑会三甲水准,从来算不上鹤立鸡群。
血脉单传世代肉身淬炼两千载,亦难比那些遗自太古苍弡正统后裔。
可唯有一点商昭确自信不差于人,他有自知之明。
商昭确很早便认清现实,既然自己无法过目不忘亦不能举一反三,并非算无遗策之才又做不到深谋远虑,那就只竭心尽力思量当下处境解决眼前困惑便好。
“还好还好,还有三四年。”于是,商昭确自顾颔首神情又变得轻松起来,话音未落,又自然而然盯上商老爷子脸庞。
“二十年——”
商老爷子眼神平静毫无波动,看着商昭确未经世事无忧无虑的脸庞不禁想起曾经年少的自己,感慨道:“少爷,二十年后商家唯剩你一人,一个人要面对未知险境。那时候,凡事能如你所愿么,你要面对什么,你会面对什么,老爷少许也能明白你当时心境。”
“表面上你远比我乐观,其实你心中一直也很困惑罢。困惑自己为何身在一个与普天家庭迥异的境况中,自己所作所为是对呢,还是错——”
商昭确闻言莫名一笑,拍了拍商老爷子肩膀打断其忧虑,一副大惊小怪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道:“老爷,能不能别突然煽情,这本就是商家历代先辈都会经历的内心困惑,不值一提且与天才庸才无关。”
“要怪只怪老祖宗,灌输后人霸道独尊思想不好?非要授予普世众生一般仁见,害得我们多添烦恼却又没有选择——”
“有何意义。”商昭确顿了顿一番感叹收尾不再讨论此事,悠然自得岔道:“老爷,说正事罢,我也成年自该有些当担,不能再这样干等下去了。以老祖宗行事作风断不会没有留下应对之策,我们徒迁于此,他是在这里遗有机缘还是在哪里藏有造化。”
眼见商昭确一贯大智若愚,商老爷子无奈摇头自笑,面有释然伸手指向前厅中间的方形竹案示意坐下再说。
商昭确盘膝下坐先倒了杯清茶推给商老爷子,又自斟抿了一口等着下文。
商老爷子品了口茶,语重心长道:“老祖宗是有留下一道破危,而且我也天天与你强调,要你小心行事时刻明察自身安危。”
商昭确颔首应允,表明自己正用心聆听,只是静候片刻却发觉商老爷子居然没有下文?
“老爷,不会所谓破危就是这句话本身罢?”
眼见商昭确一副不敢置信模样,商老爷子不苟言笑微微摇头,神情认真道:“听好,商家有位先人命化魂虚留下一道禁忌命数。这道命数以血脉为介,会自动转接到商家每代未婚子嗣体内,如今这道命数便在你身上。”
“转接,未婚,子嗣——”商昭确仔细琢磨了一番其中规律,甚是惊叹道:“还有这么灵活的命数!?”
不理会商昭确满脸不可思议神色,商老爷子续道:“在你命悬一刻救无可救之时,活在你命数中的先祖就会出现。不告诉你,若因你大大咧咧走路脚滑石头撞到脑袋给逼了出来,岂不是可笑至极。要是早说与你听,又怕你产生依赖凡事有恃无恐愈发忽视自己处境,丧失应对变故之力。”
“所然,只好换了一种方式时常告诫于你。”
商老爷子罕见地唤其名字,郑重其事道:“昭确,这是我们商家最后的护命符,若是平白用了往后千万年直至大业功成,途中若再出现这等变故,他们则再无依靠。”
“如果你用了,不管愿意与否那位先人必然会让你担当起这道责任。你也知道我们商家德性,那位先人断不会像老爷我这般好说话,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白,老爷。”商昭确了然缓缓颔首。
如此起死回生的最后神通自然要留给真正陷入绝境的后人来触发,商昭确根本就没想过自己来用,只是例常行事点头应答,又略一思索,将如今处境陈述开来。
“首先,不能指望那位先人,而老爷你只剩不足四年寿命,父亲他又不知陨落何处,这代三位阴嬅命星我也高攀不起。”
十二年来爷孙俩相依为命,商昭确已经习惯依赖商老爷子听从其意见。尽管随着年岁增长关于世事道理他渐渐有了自己看法主张,可他并没有真正尝试过作为一家之主,来为后人遮风挡雨。
若有老爷相伴左右,这二十年光阴想来完全不觉得有何困难。可一想到三四年后老爷就要离开人世独留自己孤身一人,商昭确难免内心一阵茫然失措焦虑不安,对未来失去了自信。
只不过,想着时日盈余商昭确并未表现得哭哭啼啼,可他心里却也清楚——这天,无疑是塌了一半,而自己也该开始独当一面。
“老爷,现在我能做些什么?”
商老爷子一副溺爱不忍神情看着商昭确默默不语,右手前伸握拳,露出长袖内手腕上冷铁色玉镯。
玉镯蓦然明亮,不断涌出沙幕般寒光在其身后结成一个七尺多高魁梧非凡的巨人身影。
巨人双目无神,看上去似乎通体由冷铁色岩石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