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天气预报,常春镇今日气温预计在零下2℃至5℃,早晚有雾,请注意防寒保暖……”
清晨的阳光伴与天气预报的声音一同充满了饭厅,电视上带着一成不变笑容的女主持人播报着各地天气,厨房里不时传来的铁锅和锅铲的撞击声,这便是我一日生活的开始——本来是想这样说的,但如今我的日常里还多了一个元素,那就是雾依子。
悬索桥事件过后,生活终于收起它波澜的外表,向我展现它平静的一面。
结束了断断续续的记忆,周而复始的生活尽管索而无味,却是我安全感的唯一来源,对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玄青的恐惧,让我战战兢兢地遵守着星月和那个化身为雾依子幽灵的嘱咐,不去思考梦里的事,尽可能听大人们的话,其所产生的直接效果便是学习的进步——在妈妈的严厉指导以及雾依子的帮助下,我的成绩从班里的中游一直往上爬升,渐渐向以雾依子为首的第一梯队靠拢。在学生时代,好的成绩往往又是交友的利器,在请教和讲解的过程中便缔结了友情,我和雾依子以及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在班上组成一个小小的学习圈子,吃饭、上下学乃至远足都在一起,以互相调侃为乐,妈妈也承认了我们这个圈子。
在和雾依子独处时我试着向她套话,发现她似乎失去了那天在桥上的记忆,问她图书馆的事也是支支吾吾的不愿提起,她又变回那个羞羞答答不爱说话的小女孩,除了和我们圈子里的人说说话以外,一概不搭理以外的人。每天早上,她便会准时出现在楼下的饭桌上,和爸爸妈妈有说有笑,有时候她对自己的蹭吃蹭喝感到过意不去,就会主动下厨房做早餐,做出来的味道好吃得连妈妈也感到震惊,于是在对雾依子的称赞中又夹杂了对我的失望——此时,雾依子俨然成为家庭的一员,要是我和妈妈没有血缘作为纽带的话,恐怕她会把雾依子作为她的女儿吧。
可是我总觉得,以前我和雾依子的关系既不算生疏,但绝谈不上像现在的密切,要是说起现在,恐怕是有点亲密过头了。
果然,我的担忧很快就降临了,有一天吃早饭时妈妈突然问:
“雾依子,不如你来我们家住吧?”
我们都知道雾依子的父母离婚了,现在和爸爸挤在江边公寓的小房间里,我们同样清楚的是,雾依子的爸爸是个远近闻名的无业游民,常年靠着补助金和妻子的工资游荡在镇上的红灯区,两天清醒五天醉,离婚后失去喝酒的本钱,生活的窘迫已经从雾依子稍微破旧的衣服上体现出来了。
“你看,你和我家四季玩得那么好,你可以教她功课,我有事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做饭,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妈妈,这哪里是一举两得的事了?而且,我还没见过你不在家的时候呢。
雾依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低垂着眼帘。
“我赞成哦,”爸爸说,“我们家非常欢迎一个学习又好又能做饭的好孩子入住,想必四季会从你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吧。”
我则用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雾依子。
“爸爸不会同意的,”她刚抬起头和我一对视便立马垂下了眼帘,又沉默片刻,“我想,还是算了吧。”
“这样啊……”爸爸妈妈同时叹了口气。
那天上学的路上,雾依子全程一言不发,步伐失去灵魂那般时快时慢,上课时也是,用端正的坐姿来掩饰她的心不在焉,下课后机械地收拾书包,和我说再见以后就离开了教室。
“今天一起走吗?”
“不了,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做,先回去了。”
从那以后的几天里,雾依子似乎在尽力躲避我——最近的早上她已经不来我家了,晨读上呵欠连天,课堂上也是迷迷糊糊的,放学后也是立刻背起书包就走。
而对我来说,回家的路上依旧是那么热闹,和我同一圈子里的几个同学只是问了问雾依子的情况后便继续她们的话题,她们似乎不在乎圈子里某个伙伴的存在与否,只要是拥有相似兴趣爱好的人,这些话题都能无限延续下去,我假装兴致勃勃地和她们聊曲线方程,聊电视节目,聊镇上新开张的甜品店,但不久便感到索然无味,只想着快点回到家里。
我们在桥边道别,我从这里回家只需直走穿过一个公园,剩下的两人则要沿着江边的路走到下一个交叉路口才分别。
我想着最近发生在身边的怪事,默默往前走,可是没走几步,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来捂住我的双眼,同时耳边响起一个活泼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
“婉清同学,不用特意向四季确认啦。”
于是捂住双眼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什么嘛,一点也不好玩……雾依子也是,抚子也是,我就这么这么容易被认出来了呀?”
“也许婉清可以考虑扮成猫叫声,四季就可能认不出来了。”
“四季只是想听我扮成猫叫的声音吧。”
一回过头来便看到嘟着嘴的婉清,她是我们学习圈子里的一员,也是常春镇里有名的富人家的大小姐,她的父亲是一名大企业家——至少在小镇的范围里是这样的——镇上最发达地区一半以上的企业都有他的参股,包括爸爸所在的食品公司,是的,他的父亲就是我爸爸的老板,正因为坐拥如此大量的财富,婉清的父亲在镇上很有发言权。
我们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相识,也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吧,婉清的性格和她的名字大相径庭,说话大大咧咧,爱捉弄人且有点八卦,完全没有大小姐的风范。此外,她非常喜欢猫,有一次我到她家做客,发现她居然养着大大小小共7只猫!婉清解释说,她不舍得把公母猫生下的5个幼崽送人,于是就自己养着了,加上现在是隆冬时节,只要想到她被窝里有7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心里实在是羡慕极了。
顺带一提,学习圈里的另外一员——抚子,她的性格文静矜持、温柔体贴且举止端庄,活脱脱是日本的大和抚子,所以被我们戏称为抚子。
“婉清不是和抚子一起吗?”
“人家想和四季一起回家,不行吗?”她突然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我已经习以为常。
“说吧,是想我家的游戏机吗?”
解释一下,打游戏是我爸爸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为此他专门买了个黑色长方体形状的游戏机,平时在家是禁止我打游戏的,和朋友一起除外,而婉清家里虽然富有,但家规一点也不松,刚过15岁生日的她甚至不知道怎么用智能手机。
“Bingo!突然心里泛起的阵阵娱乐的欲望,让我忍不住就抛弃了抚子,来投奔作为游戏达人的四季你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周末婉清才会来吧,有什么事直说!”
“四季的洞察力果然不一般!”婉清像只小鸟那样蹦到身边,拉起我的手,像荡秋千那样一摆一摆地向前走,随后又弯下腰回过头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其实啊,我最近听到了些不好的传闻,想问一下世上最懂雾依子的四季一件事,但你要答应我向雾依子保密,可以吗?”
“嗯……”尽管背着别人说三道四不是我的爱好,一想到最近雾依子反常的态度,心里幻想的雾依子被虐待的情景就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甚至还想过,一旦有天雾依子没来上学,我就冲进她家里确认她的安全。如今有关雾依子的消息送上门来,我怎么可能会错过呢。
“镇上的红灯区你知道吗?”
说起红灯区,我立马就想到林立大厦间灯红酒绿的世界,与宁静祥和的常春镇格格不入,是爸爸妈妈严禁中的严禁。
“难道说,雾依子……”
“我觉得我没看错。”
“不可能的!婉清是不是看错……诶?难道婉清也去了吗?”
“四季你别误会了!”婉清涨红了脸,“前几天我们去购物中心,爸爸载着我经过那里的时候,我看到雾依子穿着一件露肩的衣服,和男人手挽着手走在一起,我视力很好,绝对不可能看错的……”
婉清的话犹如晴天雷劈,我脑袋轰地一响,随后便是一片空白,以至于后面婉清说的话在我听来只不过是无意义的轰鸣,最后怎么回家的也记不清了。
在饭桌上,连爸爸妈妈也没有察觉到雾依子的异常,谈论的话题虽然会涉及雾依子,却都落在她不务正业的父亲和支离破碎的家庭上,最后也是以他们的叹息声结束。
“雾依子,今天要一起回去吗?”
放学后趁着婉清和抚子到教师办公室的空当,我试着挽留雾依子,毕竟她已经好几天没和我一起回家了,然而她还是那样标准的回复——微笑和摇头,拒绝了我:
“最近家里有事,可能要早点回去。”
“四季觉得最近的雾依子有点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最近有什么事,忙得一放学就要走呢?”
“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雾依子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语气突然变得生硬和冷淡。
“不是的……只是看到最近看到雾依子走得很早。”我怯怯地说,仿佛眼前的雾依子变成了妈妈,让我心里发怵。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家里有点急事。”
“没干坏事吧?”我愚蠢地补了一句。
“我?干坏事?”雾依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好几十分贝,引得班上所有同学都往我们这边看,“我说四季你啊,就算你觉得自己多纯洁,也不要拿别人的事开玩笑好吗?”
“四季没在开玩笑……”
“是的,你没有,”雾依子咧嘴露出轻蔑的笑容,“我知道四季有个幸福的家庭,但,请,你,不要把它当做向我炫耀的资本好吗?”
“雾依子才是!总是说莫名其妙的话,明明有事也不和好朋友说,装出一副高冷的样子……”
班上的同学不觉间从注视变成了围观,雾依子急了。
“和你说?告诉你以后难道我的问题就能全部解决了吗?你能帮我什么?一个只会向妈妈撒娇的人有资格这么说我吗?说起来,好朋友只不过是你单方面觉得而已,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那眼神和看着路边乞讨的流浪汉像极了,我心里顿时一阵剧痛,教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那样难以呼吸,不知不觉地,眼眶里涌动的液体模糊了视野。
“那雾依子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几天一直来四季的家吗?”
“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你不会认为,我来你家吃早饭是接受你的好意吧?你也太自大了吧?”
“不要吵啦!”
有人说道,几个善良的同学也跟着劝说雾依子,但此时劝架就是火上添油,一下子就点燃雾依子的怒火。
“我恨死你这样的人了,”她的话犹如一把尖刀插进我心里,“幸福的家庭你有了,朋友你有了,老师的偏爱你有了,你什么都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吗?其实你是觉得我过得很惨对吧?是觉得能用你的一点点怜悯心换来我的感激对吧?是觉得我的感激能让你幸福对吧?对不起,我不觉得自己过得不幸,也不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谢谢你的操心啦!”
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洪水那般喷涌出来,乱跳的心脏似乎随时要突破,连呼吸都变成了一抽一抽的啜泣。几个围观的同学看不下去了,走了上来插在我们中间,雾依子火了,推开过来劝架的同学,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拎了起来,我看到教室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风草子。
“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就因为这样,你才永远逃不出你妈妈的手掌心!”
这时,婉清和抚子匆匆忙忙从教室后门走了进来,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我们身边,雾依子看到婉清吃了一惊,抓着我衣领的手立马就放了下来,婉清铁青着脸走上去,清脆的“啪”的一声回响在教室安静的空气里,雾依子捂着留有掌印的脸。
“没教养的人,不配做四季的朋友!”
婉清的话声音不大,却格外有分量。
老师也赶来了,看到倒在地上的我、板着脸的婉清以及捂着脸的雾依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女老师把我扶了起来,男老师则来到雾依子身边准备把她抓住,但雾依子一把推开老师的手,一言不发地跑出了教室。
男老师也跟着跑了出去,但过了不久就垂头丧气回来了——雾依子的动作实在太敏捷了,后来我才知道,雾依子跑步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老师和同学的堵截一点用也没有,她在几分钟时间内就消失了踪影。
“雾依子这家伙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仗着成绩好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要不是和四季的关系好,我还想好好治治她来着。”
男老师安慰我说道,眼神却不时瞥向旁边的婉清。
而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那样不停往下掉,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哭过。
“你没事吧?”“要我陪你回家吗?”耳边不时响起同学们关切的问候,自婉清为我出气的一刻起,这样关怀的声音便不绝于耳。
“没事,我可以的。”我说道。
是的,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雾依子说出她心声的一刻起我便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