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的相见,是在长安四月,那时,天清气朗,晴空万里,天如明镜,一如他明净的眸光……”年近五十岁的贵妇人挂着淡淡的笑。她的两鬓微白,似落满星星点点的霜雪。皱纹已经爬上她的眼角,却掩不住眉眼中沉静的气度。
她静静地诉说,含笑的眼眸凝视着白衣公子,却又似透过了他,看见了远方人:“当时的他,如你一般的年纪,如你一般……他是我所见过的所有青年公子中最有朝气、最明媚的人,只要看他笑,便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她平淡的语气,如清水一般清雅,如清风一样清淡,可她脸上的笑、眼底的光却像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底,所有温暖,都凝聚在心上。
三十年余前,长安四月,草堂烟雾,雁塔晨钟。
“喂,大小姐,我观你身手敏捷,武艺高强,要不要考虑下加入我们长安三剑客啊?”少年倒挂树上,咧嘴一笑,明眸皓齿,笑容温暖的就像天边的暖阳。
“噗嗤……”少女静立树下,掩唇轻笑,却掩不住明丽的眸光,“章少祥,三剑客是去当土匪嘛?”
“这你就不懂了!”少年华丽旋身,纵身一跃,潇洒的落在少女身侧,手自认帅气的抹过额间微乱的发丝,露出了风情万种的笑,“大小姐,怎么能说是土匪呢?我们长安三剑客可是要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惩恶扬善、除暴安良……”
“哈哈……行了行了,你快别说了,章少祥,你这个样子好好笑哦,像个小痞子……”少女捧腹大笑,笑声清越如铃,细细碎碎,混在清晨的薄雾中。
“怎么了?你不相信啊?小李子、小四儿还有我,我们长安三剑客是真的要行走天下的!三缺一,就差一个女侠客!倒时候我们就是长安——四天王!哈哈,到时候我们还能组建个门派,就叫——天王派!哈哈!还能整个掌门长老当当……”少年叼着狗尾草,意气风发地说着理想大志。
“哈哈哈……”少女已经笑得直不起身,“章少祥,你这个样子好傻……还天王派呢,太难听了……”
“怎么了?不好听嘛?那天仙派?天龙派?天剑派?……”
“哈哈……”
草堂烟雾轻轻缠绕,雁塔晨钟静静敲响,当阳光洒满每一寸土地,也照亮了他的脸庞,她的脸庞……
“我与他的分别,是在长安十月,那时,长风飒飒,风拍打着他稚气的脸庞,他坐于高马之上……”
三十年前,长安十月,日暮夕阳,北风萧萧飒飒。
“雅儿,我要去塞北了!”少年于高马之上,回首而笑,挥手高呼,笑容在脸上,如初见时的模样,明媚,有如最绚烂的暖阳。
“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凡事尽力而为,不要逞强!”少女于城门之上挥泪而别,泪水落在脸上,落在心上,可她是开心的,为他而开心的,他终于,能够去追逐自己的梦,这么多年,他终于能够奔向他的前程,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知道了……”风远远吹来他的声音,是他的,又似乎不是他的。远远的能够看见他坐在马背上,背对着城门,高挥着手。
军队缓缓行进,渐渐,远去,成为模糊的长龙,成为天边的虚影,成为远去的旧梦。
天和十二年秋,鎏国攻打大梁。突然之下,连夺三城。先帝震怒,派大军奔赴边境。
“他从小就胸怀大志,立志于天下,有一个机遇去追求他的理想抱负,他自然不会放过。尽管我并不希望他去。尽管我知道,这一去,很有可能是永别……”贵妇人幽幽叹了一声,笑容里几多苦涩。
“但我最终还是同意他去了。因为我知道他的信念与决心,知道他潇洒风流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抹不灭的坚毅。”说道这里,贵妇人不自觉地就笑了,从她含笑地眼眸中似还能看见那个风潇洒洒鲜衣怒马的阳光少年。
“纵使我知道,当时的鎏国有多么强大,而大梁……披着繁华的外衣罢了,实则内里早已空虚,然看得清的又有几人……所有人都沉醉在大梁旧梦中,沉醉在纸醉金迷的繁华里,自欺欺人,不愿醒来……”
“璇玑夫人果然是通透之人。”白衣公子轻笑,眸光却有几分飘渺。
“想不到如今竟还有人知晓我当年的名号……”贵妇人笑了笑,褶皱的脸颊中,依稀可见坦荡飒爽的风韵。
“江湖中传,璇玑夫人明心通鉴,豁达胸怀,事事了然于心,明透于心,今日看夫人浑身气度,明月便可知晓了。”白衣公子俯首抱拳,恭谨行了一礼。
“明月小公子说笑了,年轻人,喜欢追求些虚名罢了,殊不知,功名利禄、高官侯爵、美名荣耀,都不过是世事浮华,过眼烟云。”璇玑夫人笑了笑,笑容宁静淡雅。
“夫人说得是。”白衣公子亦轻笑,见对方茶盏已凉,便命临安倒了,新添一盏。
“最后,便是结局了。”璇玑夫人笑容淡淡的,眼神却是失神的。眸光里,几多嗟叹,几多苍凉。
“我与他的诀别,是在寒冬腊月……”
天和十六年冬。战事已持续三余年。
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
“瑬国常年驰骋于塞北高原,骑马打猎,身强体壮,多骁勇之辈。而大梁重文,武之一道荒废已久,很多人上战场时都是普通的百姓、拉来的新兵,比不得瑬国勇士。”
“那是正值寒冬,塞北凄寒,多风雪沙尘,新兵一时受不了那般恶劣,伤病众多,而瑬国人常年在那样的环境里游走,总是占着优势的。头几月,便连吃几场败仗……不过好歹还有他寄来的书信,我知道他是好的……”
“所以我一面担心着,一面又微微心安,没有什么比他好好的更重要了。纵使是家国被侵凌,身为大梁之人,我们确有责任、有义务,为了天下大义而献身……可我终究又几分不甘心。”
“你是没有看见,高墙宫城里的酒池肉林,绫罗香粉里的荒淫奢侈,笙箫歌舞里的纸醉金迷……我始终又有那么几分不甘心。我为我的他不值,为他们不值。”
“江湖中都言我是通透之人,可我始终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保家卫国者血染沙场,败家害国者荣享富贵。这天下……是怎样的一个世道……”
“怎样的世道啊……”璇玑夫人凝视着前方,眼神突然变得凌厉,慢慢的又变得迷离,变得迷惑不解。
白衣公子端上茶,捧到璇玑夫人面前,嘴角噙着淡笑:“夫人,息怒。”
璇玑夫人却没有接茶,而是继续幽幽地说道,白衣公子也不在意,轻笑着放下茶盏。
“天和十六年腊月,一纸书信,一封亡书。手握书信的那一刻,我知道,今生与他,已经错过,再也没有将来了……”璇玑夫人声音淡得似乎要散去,清亮的眼变得浑浊,两鬓斑白,格外醒目。
“后来我嫁了人,生了孩子,做了母亲,就像所有深闺女子该做的那样,相夫教子,夫唱妇随。”璇玑夫人轻轻笑了下,仿佛什么也没有的模样。
“可是我心里总有那么一块是空着的,总有那么一块,空得让人心慌,午夜梦回时,还能惊出一身冷汗。”说完,璇玑夫人定定地看着白衣公子。
“我明白了。”白衣公子露出了然的笑,清浅的就像此刻窗外清淡的月光,而他的手边已有一玉碟。
“我能感觉到,我的寿数不多了,或许一个月,或许半月,或许一天,或许就在明天……”璇玑夫人痴痴地摇着头,她的眸光已不复初时清明。
“明月此酒,名为忘忧,以心煮酒,以酒入梦。除却三障诸烦恼,便得宁静心明了。”白衣公子淡笑,玉手将白净如雪的花瓣放入酒盏之中,花入无色,其香却浓,绮丽迷绝,恍如旧梦。
璇玑夫人笑了笑,把盏饮尽杯中酒。
多年来压下的倦意一股脑涌上头,一直刻意忽视的人、事,浮光掠影般在心头闪现。
她做了一个梦。
金色的阳光映照阳光般明媚温暖的笑,少年鲜衣怒马,英姿飒爽:“喂,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真是,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