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满城风雨。阖家人聚在一起闲话,酒茶饭后又多了个可以说道谈资,谈话里又多了分唏嘘,几多喈叹。
镇国公府知书达理、温婉贤良、容颜清绝的三小姐——死了。
死在刑场上。
落日残阳照在她身上的那一刻,有人看见,淡紫色的花瓣从她的身体里飞出,纷纷扬扬,洒满了染血的地面,旋即便有浓郁的花香从她的身体里散出。浓郁的花香,如酒一般惹人迷醉。有爱花者识得,此为紫藤花之香。
前不久击退鎏军、立下奇功,因新帝大喜,被破格封将的少年将军沈毅,疯了。
本应该死的是他,本该尸首分离、倒在血波中的,是这位少年将军。
三年前,这位少年将军异军突起,仅带领三万士兵击溃敌方十万大军,逼得鎏军不得不退到长江之外。
这场仗是自三年前大梁败北,鎏军长驱直下、大梁被迫迁渡江南后,在连战连败、赔款无数次后打的第一场胜仗,并且是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
这一战,激起了无数大梁人未曾泯灭的希望与雄心,这一战,打得解气,打得漂亮!
不久前,茶楼酒肆里还争相传颂着少年英雄的故事,却不想朝堂风云易变,转眼间英雄变仇敌,这位少年将军,竟然卷入了谋逆的漩涡。
有人状告,他是叛党重要分子,参与策划了几月前发生的“渚汀之乱”。
三月三,天水蓝,是为大梁传统净尘节。秦淮河岸弱柳扶风,花红莺啼。
按例,这日大梁国君需下江行船,以清江净尘埃,告天地以清白;以明怀天下之纯心,爱众民之恒志。故此日,新帝携后妃朝臣下江游船,却不想途中变故骤生,船近秦淮下游江渚之时,于江底、江岸突然飞杀过黑衣人,刀剑直指新帝。
幸而禁军统领独孤禹随行,方未酿成大祸,然不幸的是,新帝最宠爱的幼子丧生其中,新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此事。
本来事过近半年,基本该查的都查清,该揪的都揪出,该斩的也都斩尽。基本尘埃落定,却不想忽有人递交了沈毅与鎏国来往的书信,且从沈毅身上搜出了叛党对接的信物!
通敌,叛逆,双重之罪!!
新帝震怒,对这位新立的少年将军失望至极,遂下令——囚斩!一时满城骚动,有辱骂,也有不忍……
但最悲痛的莫过于同这位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镇国公府三小姐了,一夕之间,人憔悴。
若倘若仅是如此,那么这件事也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了,人人唏嘘了。
就在昨日斩首沈毅之时——三小姐现身刑场,手执白虎之令!
众所周知,白虎令即为叛党首领的象征!叛党实为江湖门派九云门,拥白虎令者,可号令江湖三万九云门能人异士!然江湖与朝廷自古以来各不相干,至于为何会将一江湖帮派称为朝廷叛党,还得归结于九云门主与先太子之间的生死之交。
新帝登基,并不是那么的名正言顺。传言其冷血无情、杀父弑兄!但真相如何无人知晓。更没人敢放明面上说道,之前坊间里偶有风声露出,但提及此事的人都下场凄惨。把握全城重兵守卫的独孤大统领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他的铁血手腕与冷酷无情,只有试过了的人才知道,然领教到的人却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因为……都死了。后来,也就渐渐没有人敢说了。
先太子无故惨死东宫,九云门主意难平,不但收留了先太子忠实旧党,壮大原九云门八千人至三万!而后又公然与后梁对抗!此之为古往今来少有的。
不过好歹九云门主还明些事理,没有牵扯整个江湖,否则外敌入侵,朝堂混战,江湖斗乱,这天下,又该是怎么个荒唐!
“公子,公子!”临安急匆匆跑了回来,脸颊通红,口中不住喘着粗气。“公子,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白衣公子正在摆弄着方桌上芍药,修长的玉指与粉白的花瓣触碰在一起,人美,花艳,夕阳红霞映照时,就如醉人的油画。
忘忧酒馆白日不开门,夜晚不常开,只在亥时,才开那么一时辰,且只待有缘人。故而白日里,最是清闲的。
白衣公子整日里也不酿酒,只摆弄那些风姿摇曳的花花草草。
“公子公子,你猜猜嘛!猜猜我看到了什么?”临安小少年仰着阳光般明媚的笑颜,笑嘻嘻地说道。
“好,我猜。”白衣公子眼底含笑,霞光拂在他身上,看起来有些温暖,不似往日清冷,“我猜,城东那头又耍猴戏了?”
临安笑脸一僵,小脸瞬间耷拉下来,“不是,公子错了。”
“哦,那就是武林中的擂台之比?”白衣公子继续浅笑着说道。
“不是啊!又错了,再猜。”临安堵着嘴巴,不满地说道。
“嗯,我知道了,定是江北之上的花魁之夜了,不错不错,我们临安终于长大了,知道欣赏漂亮姑娘了。”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眼底含着促狭的笑意。
“不是!公子!花魁……那是,那是晚上的!不是白天!”临安气得小脸通红,“公子再胡说,临安就要生气了。”
“好,我不胡说了。那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白衣公子嘴角噙着浅淡的笑,像微风拂过他的脸庞。
“沈大哥!”临安很开心地说道,眼底的快乐都要涌出来了。“公子,沈大哥还活着!想不到三年不见,他居然成了名满金陵的少年将军!”
听言,白衣公子依然含着笑,只是神色淡漠几许。
“公子,沈大哥还活着,你不开心么?”看到白衣公子渐渐淡下来的神色,临安也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随即有些小心地问道。
“开心啊。”白衣公子回神,拿了剪子剪下多余的花枝,花在他的手下,仿佛一件艺术品,被受到最温柔的对待。
“只是可惜了……”说着,临安突然落寞下来,“公子,那天来酒馆买忘忧的姐姐死了……”
白衣公子眸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她是为了救沈大哥而死的,她是个好人。”临安耷拉着头,低垂着眼帘,晶莹的泪水蓄在眼中,似乎就要落下。
闻言,白衣公子抬手轻柔他的脑袋,“莫哭,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已知前因后果,更知运命结局。”
“嗯……”说着,临安在衣袖上抹去了眼泪,“只是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且说。”
“那位姐姐分明不是先太子旧部,为何要装作先太子旧部?是不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把通敌之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这也不对啊……御史台的证物可是有沈大哥的亲笔书信!这个就算说是栽赃陷害也圆不过去啊!再说审案也很有问题啊,既然两人都牵扯到太子旧党,在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清白之前,新帝又怎么会放过沈大哥?”临安低着头,摸着下巴推测。
白衣公子却轻笑,“临安这般,似乎很不希望你的沈大哥赦免啊。”
“不是不是!我没有!”临安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我只是想不明白!还有……她是怎么拿到白虎令的?九云门应该还没有换门主吧?公子公子,我想不明白,你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白衣公子轻笑,“镇国公府为老国公曾随先皇征战天下,又于战场中救过先皇,先皇感念其忠义,曾辞一道空白圣旨。三小姐此举是用整个国公府的一条命换沈毅的一命。”
“啊!那镇国公怎么肯?”临安惊诧。
白衣公子笑着却摇头,不愿回答,“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哦……”临安灿灿地说道,“那白虎令呢?”
白衣公子轻叹,“这就更简单了,天下情义纯粹于此,外人怎可多加评判。”一句话,草草交代因果。
临安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眉头不由深深皱了起来,“公子又说听不懂的话了……”
“临安,蒸米,烧水!”白衣公子却不回答,轻声吆喝,衣袖轻拂,如光风霁月,转身进了内室。
“诶!好!”临安匆匆忙跑进厨房,不一会儿,秦淮河上古朴精致的画船升起袅袅白雾,清远的,就像远离了这秦淮河的繁华与喧嚣。
骤丽晚照,落日熔金,江面上像熔铸了金炉,荡着一江金黄。
今日午时,很多人都看到,东市刑场上下了一场花雨。绚丽柔美的紫藤花瓣缠绵纷飞,日光下,凄美,绚烂,杳如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