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霜降是秋天的最後一个节气，亦是秋季到冬季的过渡。
此时，宫外已出现白霜，黄墙红瓦上，一片片银色冰晶熠熠闪光，植物上凝结形成细微的冰针，有的成为六角形的霜花，色白且结构疏松。
宫里宫外的树叶枯黄，尽数落叶了。
暄策的出生，让这个沉闷寂寥的紫禁城多了一些欢愉，那段日子，暄和一下朝就待在永福宫，暄策几乎没有离过他的手，想来，他对这个孩子欢喜的紧。
永福宫内，众妃云集。
玉卿见过暄和人生中许多第一次，唯独这次，他开心的不同。每每的话题也尽是围绕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眉眼间长的特别像他云云。
绪千世坐在他身侧笑的略带羞涩，手巾捂着嘴角，看向暄策眼神温柔至极，那是母亲特有的气质，温柔似水。
怡佳笑得有些敷衍，目光所及，透着一股子嘲讽。
其他妃子也是随着怡佳，不敢大声夸赞，奉承几句也就罢了。
玉卿看着满屋子女人，没有怎么说话也只是随众微笑着。
后宫内，俨然分成了三派。
绪千世、方锦书一派，怡佳同众妃一派，剩下一派就是玉卿一个人。
三足鼎立，每个人欢声笑语的目光中都带了些许戾气与硝烟，只有暄和，觉得一派祥和。
暄策的出生，让玉卿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玉卿见过暄和爱她的样子，所以现在不爱她变得特别明显。
人生最后的路程，她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人间红尘。
人活着，总要有些盼头。
她去了太医院。答应了欧阳连易去北地，连易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他放下手中的官服，目光渐渐柔和道：“你终于想通了。”
后来，连易叫她静静等着就好，他会安排好所有的一切，然后带她走。
玉卿点了点头，兀自回了宫。
放弃一个很喜欢的人什么感受？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回头。如果说有些事情终究会失去，那就好好走完这条注定会失去的路。
——
半月后，暄和宣旨，阖宫妃嫔启程昭华寺为皇子暄策祈福。
韶华寺处于郊外，车程大约两个时辰左右。想来是要在那住一晚。
已近十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了，皇帝出宫，拉了好长好长的队伍，宫内也是许久未曾这样热闹。
按照位分，怡佳走在暄和身后，接着是玉卿，再后头跟着的就是绪千世与其他妃子了。
玉卿走向马车时迎头受了一阵冷风，吹的她头晕目眩。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低低的打了个喷嚏。
晏子忙递了一个暖炉过来，玉卿接过，一阵暖意从手心蔓延开来。
“啊嘁……”
绪千世走在玉卿后头也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声音陡然，暄和几乎同一时间回头，看向了她们的方向。
暄和大步跨了过来，径直略过了玉卿，走向绪千世，取下身上的披风将绪千世裹了起来，特许她同自己同坐矫撵。
暄和搂着绪千世从玉卿身边擦肩而过，绪千世微微转头朝着玉卿和怡佳轻蔑一笑。
玉卿心下一凉，眼里那两个人像是两根刺，狠狠的将她的心刺穿。他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再也追不上了。
怡佳气的几乎把手里的锦帕撕碎，咬着一口银牙冷冷道：“贱人！”
这一场祈福，玉卿受尽了他们的恩爱与绪千世的得意。心里空落落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亮变的一片灰白，仿佛失去了灵魂，不再存有任何希望。
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罢了，罢了。”
终于，经过繁琐的礼节，暄和去了主持的禅房，而大殿轮到了嫔妃上香祈福，依次是皇后、贵妃，妃、嫔、贵人、答应……按照品级依次。
往年玉卿都是头一个，于是在她听完佛经后，发愣出神，听到说祈福开始后，握着手中的香火下意识第一个走了上去。
“玉妃，你僭越了吧？”怡佳刚准备上前进香，却被玉卿一头抢了先，一阵冷笑道。
玉卿一头雾水，思绪飘远一时出神，竟忘了自己早已不是皇后了。
玉卿有些尴尬，默默的走了下来。
怡佳见状抿嘴笑了几声，其他妃嫔亦跟着发笑。的确，这样的笑话可不常见到，上一次还是玉卿撤了皇后之位时。
怡佳上完香没再看玉卿，自顾自走了下去，玉卿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暗想着按照位分，怡佳之后就是她了吧。
玉卿犹豫的迈开了步子走向佛前，没想到却与绪千世迎头撞了一把，她自认为只是小小撞了一下，绪千世却一声惊呼摔倒在地，她手中的婴儿瞬时放声大哭，一时间，大殿内乱的一塌糊涂。
暄和过来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这一幕，急急跑了过去，将她扶起，心疼道：“怎么样？疼吗？”
绪千世眸子泛红摇了摇头，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目光看向怀中的暄策：“臣妾无妨，只是策儿……”。
暄和一看，香火在暄策粉嫩的小手上烫了好大一块泡，暄策哭闹不止，应是痛的极了。再别眼绪千世手上也红了一片。
暄和怒火中烧，眼睛里的滔天大火像是要将玉卿就地凌迟，他转头一脚踢向玉卿的腹间！一声冷喝：“你要干什么？”
事情发生的太快，玉卿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受了这一脚，结结实实！密密麻麻的疼痛将她空白的思绪拉回，玉卿抬手按住腹部茫然解释道：“刚才轮到臣妾上香，却不知绪贵人也一同上前，所以不小心……”
绪千世抱着暄策低泣：“都是臣妾的错，殿内大师先前说臣妾是生母所以叫臣妾率先为皇子祈福，可大师刚念完佛经，玉妃姐姐就上去了，臣妾想着等姐姐先上香也是一样的，所以便想着第二个上前，却不曾想……。”说完她又抹了几把眼泪。
中间怡佳上香之事她只字不提，只说是玉卿第一个上前，玉卿看向她，有些不敢置信。
暄和淡淡扫眼过来，眯着眼道：“你既然已经上完香了，为何还会撞她？”
玉卿看着他几乎是怨恨的目光，强忍着解释道：“先前是臣妾僭越了第一个上了前，怡佳贵妃提醒后，臣妾就下来了，想着按照位分，第二个轮到臣妾，臣妾就……”
暄和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一脸失望：“你就把位分看的如此重要？”
玉卿心里一凉，愣了愣：“臣妾没有……”
暄和的眼光从玉卿全身扫了一遍，一瞬间变得阴戾，慢慢皱了眉，眼神里全是厌恶与嫌弃，他就像个第一次见到罪大恶极的罪人，用那种惊讶和恶意的语气评价道：“你怎么这么狠毒？”
“害了朕第一个孩子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吗？”
玉卿猛的抬头，简直，无法置信！
用这种恶意侮辱揣测她的，真的是她死心塌地爱了整个青春的男人？
玉卿很费力的站起身，她用尽所有的理智与力气保持自己站稳。
“皇上，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断定是臣妾所为？您就这样理直气壮的指责我？臣妾当年身为中宫，皇上在外面背着臣妾养了个女人悄无声息，您自己难道就问心无愧吗？”
玉卿得话还没有说完，打断她的是一记很响亮的耳光！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他，无疑是自寻死路。
暄和恼羞成怒，气的牙关紧咬，用力甩了一把衣袖，冷冷道：“即日起，晋绪贵人为绪妃。”
说完他看了一眼玉卿：“玉妃，降为答应。”
“这样，你们之间的位分再也不会有冲突了。你就好好跪在这里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音落，暄和携着绪千世拂袖离去，再没有回头。
这场猛烈的欢喜，终是支离破碎。
玉卿知道，怡佳和后宫的妃子不过都是前朝的利益牵扯，但是她也知道，唯独绪千世不同。
她替他生了孩子，再不同其他的妃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只是玉卿没有想到，她也不同于自己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即将分崩离析，而她坐享其成。
玉卿的瞳孔黑沉沉的一片映着暄和对她厌恶至极的影子，心里残留的只剩铺天盖地的哀伤。
为什么…她都要离开了，还要这样…
人群散尽，只有方锦书扶了扶她的手才离去，其他人无一不是嘲讽和冷笑，玉卿终于无力的跌坐在佛前。
金碧辉煌，慈眉善目的菩萨，高高的盘坐在香案上，玉卿盯着，愈发难受。
玉卿很清醒的看着自己沉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她对这段感情最大的诚意。
像是认命又像是掘强，她真的挺直腰背跪在佛前，一动不动。
许是这两日不曾喝药了，跪了一会儿心口就有些拉扯的疼，玉卿也只是皱了皱眉，就这样忍过去了。
初初得知患了肺痨的时候，她真的很想很想活下去，如今，也是真的，听天由命。
玉卿双手合十，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佛像说起了话，像是聊起家常那样平淡。
“他刚刚冲我大吼着问我你怎么这么狠毒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红着脸小声问我：“能嫁给我吗？”那时的样子。”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间就是这样，谁也逃不过两件事，一是因果，二是无常。
什么都会变，何况是爱情呢？
可是这时她却并没有流泪，反而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失去比拥有踏实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