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良遇总是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一个字都答不上来,但倘若现在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定会说:“如月色般温柔。”然后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晏珥的那张脸,目光如星,却被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浑身散发着淡淡、洁净的月光。
他执笛于月色之下,与月色融为一体。
我与他开玩笑,道:“你不该叫珥,该叫皎才对。”
他听完,只笑笑,不搭话。
晏珥在药师堂的这段日子里,是我十五年来,觉得最新鲜、最快乐的日子,他给我讲大漠落日的孤烟,马蹄扬起的尘土,讲海边的沧溟书院,讲海上孤岛,他说那里住着鲛人。
那时我坐在小院儿的石阶上,嘴里啃着新摘的果子,囫囵说道:“什么是鲛人?”
“苍州城啊,有一个神秘的传说,传闻那里有鲛人,每到午夜,她们便浮上水面,唱着古老的歌谣。鲛人咏唱之地,是地上亡魂升入永生之地的必经之路,那些鲛人,是亡魂的引路者。”他说这话时,目光望得很远,直到天际的尽头。
“你什么都知道,我就不同了,我就只知道药师堂有多少种药材,浮玉山哪里有果子哪里有花,我记得师傅师娘的生辰,还有师妹爱吃什么,师兄讨厌什么。”我吃完了最后一口果子,将果核完整地埋在土里。“我还知道,这核明年就发芽了,十年以后就会长得比我还高。”
说到这里,我却突然想起师娘说过的,我十六岁,就要回翊国了,不由得黯然神伤了起来。
“云姑娘不开心了?”他注意到了我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我摇摇头,“只是觉得十年太长了。”
他一听这话,笑了笑:“十年不长,但足够改朝换代,当年大齐叛军陆希攻进大齐皇宫,元熙公主沦为俘虏,在陆军中因谷道破裂而惨死,大齐太子在宫中被斩首,首级被挂在皇城上,曝晒三日。北境百里、虞二家不满陆氏暴行,召天下英雄,共伐陆希,陆希不敌联军,三日后,亦被斩首。彼时天下群英汇集,互不相让,便纷纷占地为王,从大齐覆灭到,天下六分,也不过十年罢了。”
“那是天下的十年,却不是我的十年。”我一边扒拉着脚边的泥土,一边说道。
他没有说话了,我偏过头看他的侧面,俊朗的少年侧脸勾勒出一道起起伏伏的曲线,像画上连绵起伏的山峦。
我们的谈话在良遇的一声:“哎哟!”里结束,我和晏珥纷纷转头望过去,良遇正揉着头,气鼓鼓地望着身旁的一棵果树。
“这还没有入秋呢,果子都自己掉下来了?”她说道。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树上的身影,问:“小良遇,你看树上是谁?”
她循着我所指的地方看去,那树枝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年,怀里抱着一堆果子,原是白止。
“哥哥,哥哥,又欺负我!”良遇“哇”地一声便坐地上哭了起来,见她如此,我便知道,白止马上就会从树上跳下来,安慰他的乖妹妹。
白止这个人啊,平时看来是冷冷的,其实却是个大好人――特别是对小良遇。
“这对兄妹,倒是有趣,我家中也有一个妹妹,十一月飞雪天出生,父上取名为霜序。”晏珥说道。“这是莫先生的儿女?”
“非也。”我道,“白止兄妹是南疆人,十年前,师娘山中采药的时候,发现将饿死的兄妹二人,便带了回来。”
“莫夫人当真是个大善人。”
听他这样夸我师娘,我不禁得意洋洋:“那可不,你如此夸我师娘,我晚上支一声,给你添一道菜。”
“那多谢云姑娘了。”
师娘果然应了我的请求,比平日里多上了一道菜,这菜跟往常精致的菜肴不大同,一整只羊腿架在烤架上,不断得往外冒油,油落在木炭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师娘在羊腿上刷上了一层蜂蜜,其他五个人人都不动筷子了,眼巴巴地盯着这块羊腿,等着师娘烤好它。
“你下了山,可就没得吃咯。”师傅摇着一把蒲扇,一边说道,师傅今日着了青色的大袍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倒是让莫先生笑话了。”晏珥毕恭毕敬的,“如此佳肴,仅尝一次,也能记上一世了。”
“一世,一世够了。”师傅笑道,不过他说这话我听起来有些不明白,话里有话的感觉。
但是无论有何意思,我都可以理解为――师傅在众后辈面前大秀他与师娘的恩爱呢。
“一世不够。”果然,师娘接了这样一句话。
唉,真就没有让我猜错。
羊腿很快便烤好了,师傅自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来,这把匕首我见过,刀鞘上镶这一颗晶莹剔透的蓝珠子,师傅给它取名月魄,这是当年从秋家带来的东西。
“这是一把好刀,如今,只能用来吃羊腿了。”说罢,匕首出鞘,一阵寒光闪过。
匕首落在了羊腿上面,烤好的肉被整整地切开,一块一块地放进我们的碗里,我迫不及待地夹上一块肉,肉汁迸溅在舌尖上,霎是美味。
“我师娘太了不得了。”我一边吃一边说道。
师娘温柔地笑着看我,目光里闪着暖黄色的光。我与她目光想对,她便笑得更加柔和了,看着她的目光,我心里泛起一阵暖流,那个字,蹦上了唇边,又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杯盘狼藉之后,晏珥自怀中掏出一支竹笛,放在嘴边轻轻地吹奏了起来,依然是那一曲《思归谣》。
听着曲子,望着月亮,我不仅哼起了歌,那是小时候师娘常哼的一首歌:
北去的姑娘啊,南飞的雁,
树上的鸟儿啊,海里的鱼,
天边的云霞,湖边的柳,
心上的人儿,眼前的别离。
后来,我哼着哼着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山间下起了绵绵的小雨,我推开窗,泥土的芬芳铺面而来。看地上湿答答的的泥土,似是下了一夜的雨。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西面的厢房望去,心里涌起千般的惆怅,那扇门紧闭着,兴许往后,再无人住进去了吧。
“他已经下山了。”身后响起柔和的女人声音,我一回头,师娘正缓缓向我走来。“十五的姑娘,哪能没个心上人儿呢。”
我一听这话,脸瞬间就涨红了――心上事被拎了出来。
“师娘,我......”我本想辩解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就被微风吹散了――辩解的话如此虚弱无力,实则是因为心虚。
“你是翊国的公主,他是漠国的世子,这份情,世俗上容得下的。”师娘在我面前停下脚步,似是在同我说,又不是在同我说。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可是那时,我已经不同于现在了。
不过我仰慕晏珥这件事,在第二日天将放晴的时候,传入了师傅的耳朵里。师傅暴跳如雷,大吼道:“沧溟书院的北海君,不好好教书!”
――才将将一个多月,便惹得吾女朝思暮念?
――用了我这么多药,还要拐带我的孩子?
――我这就去会会这个小子!
师傅说这话时,将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拍在桌上,甚至觉着碗里的红烧肉都不香了。
而旁边的白止,则拿出他记账的本子,道:“按照苍州城的药铺价,咱们该收这小子一百两呢......”
总之,药师堂的四个人对这件事纷纷发表了不同的看法。
师娘说:“公主和世子,怎会不配?”
师傅说:“那漠国是连绵千里的沙漠,岂能跟翊国相比?”
白止说:“那小子欠账不还,德性堪忧。”
良遇说:“我觉得我哥哥更好看一点......”
这场争论,直到门外的马蹄声响起,才骤然停止。
听这声音,应该是一人一骑,马蹄声渐渐稀疏了起来,停在了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