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
柳随风站在二十层高楼的大落地窗前,远望着这座新兴的城市。他现在是深圳一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的部门总经理,回想半年以来,一步步的经历又浮现在眼前。
他到实验室去跟小吴说:“我要出国一趟,陈老师同意的。”他拿出了国外邀请函以及机票和护照。小吴当然会在后来告诉陈老师,他们怎么办就不管了。
这时深圳正在兴起,招聘人员的公司一个接一个。柳随风在两三个月时间内换了三四个公司,目前的公司是最长的,他也就刚呆了三个多月。改革开放,风起云涌,贸易机会,比比皆是。在这种大形势下,柳随风也学会了做生意,而且还接了一笔上千万美元的大单,现在已成了公司的中层领导。
电话铃响了,柳随风拿起电话,‘哼’呀,‘哈’呀,‘太好了’,‘没问题’,‘啪’,电话打完。这种电话每天很多,但今天的比较重要。省外贸的小张说有一笔大单问他能不能做,客户就在深圳宾馆里,希望他现在就去宾馆,直接到房间里见面。
柳随风找到了门牌号,房门竟然虚掩着。他拉开房门,这是一个套间。“有人吗?”里间有个女声说:“是柳经理吗?请把门关好,坐一下。”
柳随风把门关好,刚要走到沙发前,只见里屋门打开,他看着门口突然呆住了。他还没有清醒,一个人已经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脸,眼睛,鼻子,最后深深地吻到他的嘴上。
梅华,他熟悉这个身躯,熟悉这个气味。他不由自主地把梅华抱紧,两个人抱着坐到了沙发上,柳随风推开梅华,仔细地看着梅华那去掉了‘美容’的脸,白天不会有月亮,屋里也没有鲜花,有一个鱼缸里却没有水,天空中也没有大雁。他看着梅华的美丽容颜,又把梅华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一个有志气的男人,怎么干出了始乱终弃的事情。”
这时柳随风才想起梅华母亲的病,想起还有约定的事儿,他一把推开梅华,问道:“母亲还好吧?我相信那老人。那我就不能和你见面。”
“你们的约定不是半年吗?已经过了半年了。”
“过了半年是可以见面了,但我们却不能结婚了。”
“为什么不能。事情没有结束就跑,一点儿也沉不住气。”
“你是说,钱均松没有治好,那老人的药也没用?”
梅华深沉地说:“母亲去世了。”
柳随风也深沉地说:“这我可绝没想到,我一直以为母亲还健在。钱均松治不好我不意外,但是老人家我是绝对相信的。”
“这就是命啊,谁也治不了命。”
梅华开始给柳随风讲述事情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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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我就觉得母亲有点不一样。到了中午,就能表现出了不适。但是也不能草木皆兵,平常也会有不适的时候。这时候你来电话了,说老人有药,赶快用。我就有些担心了,因为我也非常信服老人。
当武相和拿来一个录音机时,我知道老人是要解戾气。你知道录音机里讲的是什么吗?当然你没有机会。
武相和来的时候,钱钧松没在,所以武相和一走,我就打开了录音机。我和我妈都静静地在听,里面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徐牧师,我虽然不信基督教,但临死前找一个可以倾诉的人确实很重要。我这一生,遗憾的事情就是关于我的女婿,为此我女儿一直都不能原谅我。虽然最近她不知为什么有些醒悟,几乎天天来看我照顾我,我真高兴,但是她心里的结没有解开。”
“这是你姥爷,”妈妈突然说道,“徐牧师我也认识,是你姥爷的好朋友。”
姥爷继续说道:“我的女婿是个好人,对我女儿也一片真心。但是我还是认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错了。
“关于我家的疾病的秘密我曾跟你说过,要找到解药需要两枚小印和一张图。这张图在我手中,而一枚小印在钱兄那儿。而另一枚小印呢,居然在我的女婿手中。
“我原本不同意他们结婚,因为我女儿结婚恐怕就要犯病。但是我女婿有小印,是非常难得的。况且找小印破解秘密也是家族每个人的责任。如果把两个小印和一张图聚齐,就可能找到解药,一切都没问题了。
“但是我女婿不同意把小印给我,他认为我没有图,更拿不到另一枚小印,只是想把他的小印收到我们杨家。他要我把图拿出来看看,但是我和钱兄有个约定,在三样东西没聚齐之前,谁也不能拿出来让别人知道,特别要注意有明显觊觎之心的人。所以我不能单独把图拿出来,只能三件一起拿出来。
“我想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关键是担心我女儿犯病。我这小女儿,聪明,漂亮,从小我就非常疼爱她。特别是当她越来越漂亮时,越来越显现出她得病的可能时,我就更疼爱她娇惯她。因此我就拉下老脸去见钱兄,想让他借我小印,在我女婿面前证明一下。
“你知道,钱兄和我都是有些自负的人,但这次为了我女儿,我卑下地去求钱兄。可是我女儿还不理解我,当然她不知道,我也不能和她说。
“更可怕的是,我女儿又怀孕了,接着又生了一个女孩。这就使我更着急了,准备进一步和女婿摊牌,把图拿给他看。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使整个事件巨变的事情。
“有一天我因为有事儿提早回了家,一开书房门,就见女婿在翻我的东西。当时他正好刚把一个东西拿起来,我想这正是那张图。我大喝一声‘你干什么?’。他呆了一下,低头说,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那张图。我当时气氛之极,大声说道,不管我有没有,你也不能干这么下贱的事情。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要进我杨家的门。
“后来我非常后悔,当时不该那么冲动。因为我女婿第二天就出走了,可能我不死他不会回来了。我的女儿成了寡妇,我的外孙女也没有了爸爸。
“现在我想开了,解什么秘密,找什么解药,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不比什么都强。我女儿犯病了,可是遇到了贵人,教给她救难的特殊针灸之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外孙女,将来看她的福分吧。我真希望我的女婿现在能回来,我可以向他认错,双手捧上我的图给他看。
“因为我的女儿太苦了。”
我妈边听边流泪,到最后几乎是放声痛哭。我妈还边哭边说:“我真是不孝啊,你姥爷这么疼我,我却一直恨他,我真是不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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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梅华的眼圈也湿润了。
梅华接着说:“当天我妈就一直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犯病难受了还是沉浸在哀痛之中。第二天钱均松来看,我妈好像没事儿,也没听录音。第三天我妈的精神好像好多了,趁钱均松没在,又拿出来录音机听了一遍。听完,又让我把姥爷的照片找出来看。这一天好象病好了,但是思想老在想什么。”
柳随风高兴地说:“看来老人的方法真有效,你妈的病真的抑制住了。”
“确实,我妈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却焦虑起来。因为钱均松看到我妈好了,还以为是他治好的,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甚至最后终于忍不住跟我说,你不会回来了。我听了以后,脑袋当时‘嗡’地好像涨大了好几倍。过了好长时间,钱均松都走了,我才缓过劲来。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难道命运有遗传吗?我妈妈被心爱的男人遗弃了,我也要被负心的男人遗弃吗?”
柳随风又一次把梅华紧紧地搂住:“因此你就不顾一切,来找我了。”
“我当时真的想过,不过事情变化得太快。我妈的病急转直下,只半个月就病故了。”
柳随风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我后来听武相和说,钱均松见到武相和,得意之极。武相和忍不住就跟他说,根本不是他治好的病,而是一个录音机。因此当有一天我妈还想听的时候,却发现录音机坏了,我想是钱均松偷偷给弄坏的。我拿出去修,结果是,录音机肯定不能用了,只是把带子拿出来了。
“我只能又去借了一个录音机来,可能是带子放反了,里边播出了另一段令人震惊的对话。”
柳随风说:“另一边还有录音?怪不得老人家把录音机做死了。那还能怎么震惊呢?”
“你听了以后就知道了。”梅华开始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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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打开录音机时,里边传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姥爷,我想把婉贞和梅华托付给你。”
“这是你爸的声音。”我妈立刻说道。
周姥爷说:“你想干什么?”
“我不得不走了,感谢你老给我牵下了这么好的姻缘,只是我没福消受。”
“怎么回事吗?”
“我从头说说吧。你知道我岳父原来不同意我们的婚姻,但是当婉贞把我有小印告诉他以后他立刻就同意了。这只是一个开头,我当时并没有在意。
“结婚以后,岳父屡次和我讲到他有那张图,并且非常担心婉贞,希望能尽快破解秘密,意思是暗示我拿出小印。我当时并不相信他有那张图,而且另一个小印在哪还不知道,因此我总是敷衍应承。有一天,他把我找去说,另一个小印在钱老先生那儿,如果我把小印拿出来,三件就可以凑齐,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啊。我不相信,就说只要你能把那两件放到我面前,我就交出小印。
“又过了一段时间,岳父也不找我了,我想他肯定是没有。这时婉贞又怀孕了,因此我也着急了。我就直接去找了钱老先生,钱老先生矢口否认他有小印。现在想起来,钱老先生不熟悉我,当然不能告诉我。但是当时我很着急,没想那么多,又去找我岳父。我岳父听说我去找了钱老先生非常生气,说我不信任他反而去找外人。后来有一阵,他们家里就传出,说我有异心。
“当梅华出世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拖了。我就找到我岳父说,既然咱们是至亲翁婿,咱们就先把两件东西都拿出来看看,我岳父却不置可否,只说,你再等两天。可是两三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我就又去找了钱老先生,这次钱老先生承认,我岳父找过他,想借他的小印。但是他跟我说,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就是三件东西聚齐,找到了药材,还有个制作方法。这是祖传口授,有祖训不得外传,按照我的祖上所说,只有我家知道。但是我觉得,杨家也知道,而且可能他们也认为我家不知道。所以如果能聚齐三件东西,对我们两个都有用,但对你没用。我有个主意,如果你能把那张图拿来,咱们两个先看,到时我可以告诉你口诀,因为一旦三件聚齐,秘密能破,口诀也就没用了。秘密的破解对你来说是最现实的,老婆孩子可是你的,所以你才这么着急吗。
“我觉得钱老先生不地道,为什么非要我俩儿先知道,三个人一块知道有什么关系,先知道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却说,其实这就是要那么一个劲儿。你不知道,我和你岳父从小就较劲,要是在这件事上谁先一步,在我们两个人之间非常重要。但是这对大家无害,对你将更有力,你再把功劳归于你岳父,也能改变你岳父对你的看法,何乐而不为呢?反过来说,如果三个人一块看,你岳父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问过你岳父,他说,我女儿虽然重要,但也不能违背祖训。
“我不后悔去岳父那偷图,因为不然的话,事情还得拖延。但是命里注定,我不该这么做,因此就做不成,但是我尽力了。
“我不满意我岳父的是,嘴里说完全为了她女儿,实际上就是不诚心。如果他真要是对女儿好,为什么这么不信任他的女婿,与其这样,当初不把女儿嫁给我不就得了。
“我可是真心对我的婉贞,将来他发现我把我最珍贵的小印留给了她就是证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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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华说:“听完这段录音,我妈一点没有流泪,眼里现出的是一片茫然,显然她开始怀疑姥爷对她的爱。我立刻想到了事情的可怕,因为咱们知道,这个病的最大戾气就是不孝。我赶紧和我妈说:‘我姥爷对你的爱是不可怀疑的,你不是也说过,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天性,那是最真挚最无私的。而我爸对你的爱是爱情,要次一等。’”
柳随风说:“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你不是这么认为的吗?你对我的爱我知道有多深,但是为了让我妈能治好病,你连我都不要了。”
“是啊,做人的根本,首先就是要‘孝’。”
“我妈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她说:‘你这么说你爸,不是也不孝吗?’我赶紧解释:‘我爸也是非常爱你的。只是人没有完全一样的,他俩人有些小矛盾,那很正常。妈,听完这两面录音,你不觉得我姥爷也这么爱你,我爸也这么爱你,你多幸福啊。再加上我和随风也这么爱你,你不知足吗?’说得我妈也真乐了。”
“这不就没事儿了吗。”
“但是第二天我妈就又有点心情不好。想着想着就又听一遍,我说都知道了,别听了,她就叹气。几天以后就出现问题了,钱均松的药也没用了。我妈就说她这次真不行了,也不想吃药了,一会儿说我姥爷不好,一会儿又说我爸不好,后来又说全是自己不好。”
“你没把咱们找到的药再给她吃一粒?”
“我想这不是根本办法。再说那老头也说了,不能吃第二粒,我还怕吃了会立即出问题。就这样,熬了有近十天,熬不下去了。对了,最后她还几次问你怎么不见了,她想临走前拽着咱俩儿的手,和咱俩儿说几句话。”梅华说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当时也真恨你,怎么就跑了,谁也找不着。你不愿意见钱均松,也不至于到这时也不露面啊。”
“我真的以为老人的办法会见效的。”
“那你就真的不想跟我结婚了?”
“谁能想得了那么多啊。首先得把自己麻醉起来,度过眼前的难关。对了,钱均松呢?”
“我妈一犯病,他知道不行了,就再也没来。后来听说回美国了。”
“这么说,我早该回来找你了。我怎么知道是这样啊。”
“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苦吗?我们都以为你去了美国,武相和一直在美国帮助找。陈老师也在找你,为你的不辞而别学校也很恼火,屡次催促陈老师,想把你除名。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硕士论文……”
柳随风看梅华停了停,就说:“一个硕士学位,早就预料到的。”
“你想得美,你的硕士学位讨论结果是:不合格。”
“看来,学校我是回不去了。”
“陈老师可跟学校说你是去美国的访问学者,半年之后就回来。”
“他怎么知道我半年就回来?”
“是我告诉他的。而且,每半个月,武相和从美国以你的名义给陈老师一份报告。”
“你们这么搞,我就更不能回去了。”
“那你总不能不回北京了吧,你还让我丢了工作上深圳来呀!”
“我现在在这儿干得挺好,北京我一时也没有工作。说句笑话,我们这个小公司也是外贸部系统,总公司跟你们公司一样,也在北京,我叫他们给我开个调令?”
“行啊。这样咱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吗。”
“咱们一回北京就结婚。”
“就在我家那房子里,不嫌小吧?”
“如果你舅舅家的人都来,如果你们单位的人都来,如果学校的人都来,你家那屋还真不大。”
“先在这住着,你还可以从你们单位要房。以后如果升了官,房间面积还可以改善。”
“我说小女孩,你的火柴没有了。”
“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你当我是在做梦呢。”
“不是在做梦,调令呢?”
梅华随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你。”
柳随风拿起一看,呆住了。
———全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