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开时,只见老爷威风凛凛正襟危坐;六扇门一闭,算盘镇天响,刀笔四处飞都说官衙最凉快,是个有天没日头的去处,难怪门口的戒石碑阴森森的长满了苔藓,使文字难以辨析;但自古无人去看,反正谁都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从没人当真。老百姓吃亏多了自有一套对策: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上衙门——冤死不入县!这是不是就是圣人说的“必也使无讼”呢?
“这些奴才的竹杠居然敲到老子头上来了!”
京城大帅府里,福康安大发雷霆,满头青筋暴起,捧着盖碗茶的双手微微颤抖,发红的虎目似乎要射出火来。
下人不敢仰视,只是低声咕哝着:“他们说……他们说……您……您自己去也是一样……”
福康安怒极反笑,啪一声把碗摔在桌上,喝令更衣备轿,他要亲自去一趟户部,看看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向他,圣上的红人,当朝最显赫的武官——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一等嘉勇公福大帅索贿,而且开口就是万金!
他还想看看,那些被银子迷了心窍不顾性命的刀笔小吏是如何找题目下手的——自己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公事,核销平定西藏的军费!
“禀老爷,您不用去,他们派了一人来了府上,正候在外面呢。”
福康安大惊,小吏索贿居然敢索上门来,这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
福康安大马金刀地坐着,狠狠盯着那个跪在脚下的书吏。许久,他一字字沉声道:“向我要银子的,是你?”如果他的眼光像墙上挂的宝刀那么锋利的话,现在地上早已是一摊烂肉了。
瘦精精的书吏跪得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很是恭敬;他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还是垂着头用一口悦耳的京片子不紧不慢地回道:“禀中堂:我等岂敢索贿,我等不过是为了中堂您计较罢了。”
“哦?”福康安向前欠了欠身子。
“中堂大功告成,圣上欣喜是不用说的。但您核销军费多至数百万,账牍繁冗,我们书吏才十数人,日赶夜赶,也非得花上两年时间不成,如果拖这么久,到时再交部核议,能不能顺利准销可就没人敢担保了。这点事不完,您的平藏事业可终究不能算圆满。万一圣上什么时候心里不舒坦,再听人一挑拨,说核了这么久,这里头怕有猫腻,指不定就兴起大狱……我们用您的钱,是为您雇些人来,大伙为您出力,尽快了了这事,圆了您的大业啊!”
福康安牙齿咬得吱吱响,想骂人,可不知道骂些什么骂谁好。他很清楚这些书吏即使真把他这事拖上三年两载,也绝不会有任何违反大清律例的漏洞,他们有的是借口;相反他们若是想在文书里给自己编排些罪过却是易如反掌。
终于,他仰面靠着椅背,疲倦地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说:
“是否定要万金——能少些吗?”
不能少,福康安最终还是给了万金;户部书吏也做到了他们的承诺:“越旬日,奏闻依议。”(徐珂《清稗类钞》)
书吏不入流品,也没有秩禄,根本不能算是官员,只是官衙里掌理案牍的下人,确像福康安所说,是奴才一辈;在时人眼里也是卑微不堪的货色,如清末李慈铭所云是“黑衣下贱之流”。可就是这些贱吏,竟一次次整得权臣贵戚封疆大吏服服帖帖,拱手孝敬。吃了书吏亏的显贵远不止福康安一人,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一个也跑不了,而且索贿金额还看人下单,得般配各人身份。
这些小吏,有个专用的书面名词:“胥吏”。对自己的能量,胥吏们毫不自轻。曾有个书吏夸口:“这衙门好比是辆车子,来办事的是照顾生意的客人,我们都是拿皮鞭的车把式,而那些坐在堂上的大人们,不过是骡马罢了,咱让他左就得左,右就得右。”——有人据此编了曲儿:“堂官牛、司官驴,书吏仆夫为之驱!”
听来荒唐可怕,可悲的这却是事实。名臣胡林翼就曾感慨道:“六部之胥,无疑宰相之柄。”——小小书吏,居然权比宰相!后来洋务思想家、学者郭嵩焘在总结历代得失后更是无奈地哀叹:相比历代朝廷与外戚、太监、后妃、藩镇等争夺天下权力,“本朝则与胥吏共天下耳”!
更确切说,与大清共天下的,除了这些胥吏,还应该包括那些幕僚——通常称为老夫子、师爷的。尽管天下师爷不全是绍兴人,但似乎每到饭时,所有的衙门都有间房里飘出悠悠的糟气米酒香——不是有句老话叫“无绍不成衙”吗?
师爷也和胥吏一样,没有官衔不入编制,和官员仅仅是雇佣关系,但所有人都知道,运转大清朝大大小小衙门的,就是这些不入流的师爷和胥吏!
就算那些官员禀性淡泊,不在乎大权旁落,可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潮水般流入奴才们的腰包,眼珠子难道不红吗?若是有个把清廉些的,看着自己属下如此肆意妄为无所忌惮,难道不能拍案而起吗?
他们应该是有苦说不出吧,谁都很清楚,真要离开了这些奴才,那可是寸步难行啊。
《官场现形记》里有段话很有意思:“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札子,上面写着什么‘违干’、‘未便’、‘定予严参’,一定要吓得慌做一团……”
三更灯火五更鸡,多年苦读,赖着祖宗积德,好不容易考中得了个官,不料甫一坐堂,竟然先是“一定要吓得慌做一团”。
地方官最寻常的事务便是听讼。关于听讼,孔夫子说得很轻巧:“必也使无讼乎!”有时看着大堂下两造喋喋不休面红耳赤,而头绪纷杂机关万端,想必有不少人无名火起,真恨不能起夫子于地下,问个究竟:
到底如何才能使这些刁民“必也无讼乎”?
就算能顺利解决讼事,判牍行文又成了大难题。多年写的都是八股,破题、承题、起讲,启承转合丝毫不乱,一笔在手指挥如意,自我感觉甚至能横扫千军。可如今连个公文都分六七种,什么详、验、禀、札、议、关,什么不同场合用“等因奉此”、“等由准此”、“等情据此”;况且,从来写文章都是代圣人立言,难道在公文上你也大模大样摆圣人架子不成?面对禁忌森严的法令条例,大多数人一头雾水,很多甚至会觉得自个突然成了文盲。
而听讼断狱仅仅是政务中最基础的部分,钱谷征收、事务摊派、水旱灾荒、民变盗寇、上司过境等等,横七竖八密密麻麻如蛛网一般迎头套来,一时间这些饱读圣贤书的才子大人手忙脚乱满头大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圣贤书里怎么就没有提到如何处理这一件件一桩桩、烦杂琐碎的具体事物呢?只是板着脸教训什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培养仁义道德,说什么修好身自然能齐家,齐了家自然就能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听起来气势雄浑胸襟广大,威风极了,可这几个空洞的大字,饶是连一张小小县衙书案都平不了!
不能怪这些大人无能,实在是到了清时,实际政务其实已经发展成了一项专门知识。一切行政措施都得严格依律办理,否则便是“违例”,罪责不小;乾隆年间《大清律例》便已有六类四百三十六条,附例更多达一千四百多条,而且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愈增愈多,真正是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而这项知识却隔绝在科举科目之外,不仅于学子举业无助,更有法律上的障碍:清代制度规定,生员读书期间不准过问地方政治,否则“黜革治罪”。
于是这门处理实际政务的技术便被普天下在衙门打杂的胥吏,还有那些科场失意的幕僚师爷垄断了。发展下去,竟然成了一套学问:“吏学”、“幕道”。拜师排辈,以亲带亲以友授友,代代相传;还分门派,各有秘本。
如果说胥吏是不得不依赖的基层办事人员,那么延请师爷便是官员主动的选择。既然自己的学问不在这上面,若想这官当得顺些,还是花两钱请人吧。有钱的不妨按需要多请几个:专审案件的刑名师爷、办理财赋的钱谷师爷、起草奏疏的折奏师爷、掌管信函的书启师爷……各人如法干去,衙门正常开张。
如此大部分官员几乎成了泥像木偶,唯唯诺诺只管签字画押,大不了润色几处文字罢了。连光绪的帝师、尚书兼协办大学士翁同龢,都自嘲他每日的工作常常只是坐着“画诺”而已。
相比历代,清朝官员的总体素质算是差的。有清一朝,猜忌汉人之心毫不松懈,旗人做官容易,并且多居高位,无论有无才识。而天潢贵胄出身,享乐惯了,多出些颟顸昏庸的纨绔子弟。甚至有满人闹出不知孔夫子为何人的笑话,旁人解释说是“鲁国司寇,摄行相事”后方才大悟:“直接说孔中堂孔大人不就明白了吗?”后来连光绪都看不下去了,告诫一位即将上任的汉人要担待些,说“你这要与旗人共事了,他们都糊涂哇!”可以与这些宝贝老爷媲美的还有那些银子捐来的官,做买卖发了财买个官过过瘾,也多是些胸无点墨的家伙。这伙人办事,确实还是那些经年的胥吏师爷稳妥一点——即使混账也混账得像个官样些。
但毕竟更多人是正途出身,凭四书五经过五关斩六将厮杀上来的,就算读得迂腐了些,毕竟智商低不到哪里去。当年是为了博取功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浸淫八股,但如今工作需要,从头开始学也为时未晚啊。市面上不是有很多从政指南一类的书吗?什么《州县事宜》、《牧令须知》,刑名钱粮堂规官箴,一样样细细道来,拿出从前苦读的劲头,不也是很快就能入门,自己掌握政事吗?
但据说,很多官员真正的枕中秘笈却是痛骂官场的谴责小说,如《官场现形记》之类。他们很感激作者,把个官场写得穷形尽相入木三分,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那些无穷的手段绝妙的伎俩,学好了无往而不利,真正是“吾辈之先导师也”!
他们看来,实际政务其实是次要的,只要不那么过分,交给师爷他们好了,真正要紧的却是小说中详细描摹的钻营倾轧避祸邀功之术!
是什么使得这些满口道德节操的圣人门徒堕落到如此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