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最终安葬在玉阳山,这是李瑞钦和李义山一番争执后达成的结果。第二天他们还在谷中踯躅之时,却遇到了正赶入谷中来的玉磬玉岩,他们奉云机道长之命来打探神龙谷中消息,不想昨夜才到附近就见到浓烟滚滚,因夜深不敢贸然闯入,一大早便忙进谷察看究竟。玉磬对华阳之事既惊讶伤感又似乎有所预料,说云机道长一直很惦念着华阳,早几天就派出不少人在此一带寻找,玉磬请他们三人一起返回玉阳山商议华阳的后事。对于送华阳回玉阳山,李义山本是很犹豫的,华阳之死让他心中自责不已,不愿再打扰两观之人,徒增他们的伤悲。可早已飞马回去的玉岩很快又赶来迎接他们,说道长闻知华阳离世后很平静,提出希望玉溪能同意将华阳安葬在她已故的师父常悦身旁,让她们得以相伴。
常悦安葬在玉湖西侧的山坡上,这里一抬眼就可看到玉峰瀑布,一低头就能看到奔流而下的玉溪水,而且这里——竟是自己端午节那日寻找华阳到达的地方。这里不仅环境优美,还是玉溪溪水的源头之所,此时正是枯水季节,瀑布水流几近干涸,只有极细的几道水流从亦呈稀疏的高处上缓缓流泄下来。加上今日的天气陡变,压在山峰上的阴霾将天空遮得更显阴沉,寒风萧瑟,山坡上只剩下光秃秃枝杈的树木在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初次来时满眼的花草更不复当日的繁盛怒放,只余下一些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如同李义山凄凉颤抖的心。曾经朝夕相伴,一朝杳然离去,从此天上人间两渺茫,再见此情此景他不由潸然泪下,心中一片凄楚。本来他是拒绝将华阳葬于此地的,按理说他与华阳已有婚约,华阳应该安葬在自己的家乡。但李瑞钦却执意不同意,他认为没有应有的仪式和葬礼,此时名不正言不顺的将华阳送回去,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只会让华阳委屈,华阳若有知也一定愿与常悦相伴。玉林此话确实合情入理,但却让李义山更加于心有愧。
想起当时自己曾与华阳开玩笑地说这是她修行的世外桃源,不料竟一语成谶,李义山不由黯然神伤,酸楚的泪不由地滚落下来。物是人非,华阳曾经的身影已不在,只有山水依旧。望着那曾经沿山势奔涌而下的瀑布,那清澈静谧的湖水,华阳的一颦一笑又浮在眼前,她似乎还坐在湖中的大石头上,静静地望着身边尘世百态的来来往往,纷纷扰扰……
安葬好华阳后,但李义山的心情却丝毫平复不下来,这几天他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郁结在心里排斥不开。想起早在他前往长安时,华阳就对他说过“若有一天真的到那无可奈何之时,我只望你珍重自己,不必顾念我”,看样子当时华阳已预料到了自己或有不测,可是却不肯告诉他,更不愿让他为自己牵挂分心。想起华阳临终之前要求他不再追究下去,她至死之时担心的仍是他的安危,可自己若要让她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又情何以堪!
他本想求见文安大师一面,毕竟华阳一直生长在灵都观中,而且他们的婚约亦是由文安大师作主的。但华月摇着头不肯为他通报,她说文安大师自从听说华阳香消玉殒之后便闭关在室,一人不见一言不发。华阳的法事文安没有到场,但李义山不知她竟悲痛至此,此时他觉得更加内疚,只得颓然离开。
但他心中有太多的谜团与不解,这样下去自己非疯了不可,他来到了云机道长院外,请求一见道长。玉岩通报后很快就将他带了进去,到了门口他不由一怔,静穆的房内,云机道长正坐在榻上闭目打坐,而李瑞钦眉头紧锁地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蒲团望着他。李义山不便打扰,也在李瑞钦旁边的蒲团上安静地坐了下来,亦跟着道长闭目静心。空气中萦绕着檀香的淡淡香味,云机道长曾说过打坐的要领就是息心静气,“念由心生,息心以静”,“无念方能静,静中气自平”。李义山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思考其他的事情,默默地听着自己的气息,渐渐地在一片安宁中,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紧张和伤痛似乎消弥了不少,心中一片轻松宁静,仿佛置身于一种温暖舒适的包容之中,象——与华阳在一起的那些时光,无边的悲痛猛地又在他的心头漫溢,他的泪不由地夺眶而出。
忽然听到道长开口了,他的声音竟异常地温和轻缓:“已过之事不追寻,眼前之事不牵念,未来之事不……。”
可他的话却被李瑞钦的悲声打断了:“道长,我做不到——”
李义山仍闭着眼睛,心中却被一揪,他也做不到,他的泪又滑下脸颊。
静默了一会,云机道长长叹了一声,终于问道:“你们有何事要解?”
李义山睁开了眼,但李瑞钦已抢先开口了,他一直就未曾跟随云机静坐,只是在盯着道长的一举一动,他的心里充满了郁懑:“华阳的身世究竟有何隐秘,为何她竟会到神龙谷去寻找父母的讯息?”这也是李义山想问的,他将眼光亦投向了云机道长。
云机道长站起身来,出神地望着窗外远处的玉阳峰,他方才静下来的心情已被这两个俗家弟子弄得支离破碎了。
见云机道长凝神望着窗外的玉阳峰,李义山知道那峰下就是华阳长息之所,道长昨日并没有送华阳上山,但他怎会不明白玉阳的地理。半晌,云机回过头来,目光中全然没有素日的凌厉或淡泊,竟是一片柔和的慈祥之色,他微微轻叹道:“此事确非一语可道明的,华阳为何再入神龙谷连我亦不知情,但华阳决非因找寻生身父母再踏神龙谷之中……”上次渠成来玉阳山找寻云舒之时,曾提起过华阳不知去向,当时他心中就担心或有不虞,指点渠成往神龙谷中寻找,自己思虑再三,终究因不愿牵挂过多世事而未前往,却不料华阳竟……,他心中何尝不痛!
云机道长有些内疚地垂下了眼睛,缓缓地从三十年前开始叙说,常悦最初作为云玄的侄女来投奔灵都观之时,两观之人只知道她是从百里之外的神龙谷中来的,因她酷好修仙行医,自愿出家学道。虽然亦有传闻说常悦是因家人均死于非命,为避祸才出家的。但常悦乐善好施,行医救人从不取回报,只以治病渡人为已责,时间长了那些传言也就淡了。可云机知道传闻不为无因,他的师姐云玄大师确实本是神龙谷老谷主之女,因弃厌红尘俗事方才出家的。直到常悦失事后,师姐云玄离世之前将华阳托付与他时方才和盘道出不为人知的原委,她祖上本为隋末大将,隋末之时曾在神龙谷中埋藏了大批从洛阳转运来的珍宝武器,但埋藏的地点世代相传只能由当家的长子及其传人才能掌握。传到云玄之父时却出了意外,因为云玄的弟侄在一次变故中同时遇难,云玄父亲一脉只剩下的常悦一人而已,而常悦作为女孩是不能继任谷主的,只得在族中另选继承人。但后来继任的谷主王祥与云玄父亲、常悦之间矛盾加剧,云玄父亲亦将毕生所学悉心传授于常悦,连藏宝之秘也尽告知。虽然祖父死后常悦看破红尘心灰意冷地出家修道,但王祥却不肯轻易放过,屡次加害,常悦最终还是遭了王祥毒手。云玄师姐叹道父亲不肯将藏宝之秘告知于她,且自己从未涉足过谷中事务,不意之中却得以保全多年。但云玄素知常悦为人心思缜密,担心她已将机密藏于观中,王祥为人多疑残忍且与常悦之间怨隙颇深,故云玄担心华阳将来难免亦遭其加害,故嘱咐云机和文安一定不能让华阳离观。
说到此处,云机道长似乎不胜伤感:“但当时因虑到华阳尚在年幼,故我与文安都不愿告诉她此中真相,不想这孩子却始终执着于此事,更不料她时乖命蹇,无端遇到王香爱认亲之事……”道长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压抑着心中的波动,良久才接着道,“也怪我太自信,以为凭一已之力可护华阳周全,哪料人算终不及天算,……”
云机道长的语音似很平静,但李义山听得出其中深深的遗憾和内疚,想到华阳遭遇的事,他更是不由自责地垂下了眼,当时他也看出华阳有一些不安,她一直是那样地向往隐居安宁的生活,她是那样地留恋和珍惜和自己相处的每时每刻,可自己竟没有深究下去!华阳却时时处处都站在自己的角度,直到临终还担心自己陷入其中,不让自己顾念牵挂她!他痛苦内疚地闭上了眼睛。
云机道长望向玉溪,和缓地劝慰道:“生死有命,造化前定,这是你与华阳的前世宿缘,你不必自责太甚,华阳既执意与你相伴天涯,想必——”他喟然一声长叹,“此生亦会不悔。”他的眼光又望向远处的玉阳峰下。
室中一时沉默无言,半晌,李瑞钦终究耐受不了这份沉闷,忍不住又开口道:“那个王香爱为何处心积虑定要陷害华阳?”他不满云机道长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原谅了玉溪,华阳不明不白的死让他痛心不已,他心中的怨气无从发泄,两眼直视着云机道长。
云机道长沉吟良久方道:“常悦进门前,云玄师姐已有三个大弟子,其中三弟子常宜禀赋最佳,更是好学要强,且她修道日久,师姐早已默定她为下一任灵都观住持。只是常悦到观中后,师姐因悯其孤苦伤心常加以关照,常悦为人淡泊无争,又志在修仙行医,结下不少善缘,信众甚多,奉其为神医。师姐从未有改换住持人选的想法,却不想常宜天性好胜,心下有些忌惮常悦,私下终日里苦心修炼竟至走火入魔,却因碍于脸面不肯对外道出,自己咬牙坚持,待到已至不治之时其弟子方才求助于常悦,可彼时云玄师姐和常悦亦已回天无力。”云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接着说了下去,“王香爱是常宜的俗家妹子,原本在终南山修行,常宜去世后她轻信人言挑拨,认定常悦不肯救治贻误了时机,怀恨在心另投神龙谷中。她打探到华阳被弃详情后竟精心布下圈套,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又兼华阳不知实情愿跟随她出观,文安无奈只得将华阳交付与她……”说到此处,云机道长竟掩不住一丝深深的悔意和痛楚,抑止着自己波动的情绪闭上了双目。后来他多方奔走才查明此事,可王香爱执迷地认定常宜是为常悦所害,他对王香爱加以劝说无果后本来想废其武功,但当时王香爱改口央求,并承诺不会再向华阳身上报复,他一时心软就放过了她……
李义山见平素淡泊持重的云机道长竟禁不住一脸的凄楚,不由也心中黯然,不愿再追问下去,可李瑞钦却仍要执著地问个不停:“那华阳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许人?”
云机道长沉默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平日淡然的语气:“斯人已逝,不必再追究了。且华阳身世与神龙谷之间毫无瓜葛,不过是旁枝节末的一段孽缘而已。”他将怜惜的目光投向神情沮丧的李瑞钦,温和地劝慰道,“因果循环皆有定数,华阳与你无缘不是你的错,执迷其中亦不是你的错,红尘之苦终非苦,红尘之乐亦非乐,尘世纷扰皆过眼云烟,何必执于一念受其所困,一念放下人自在,去吧——”
李瑞钦本来满心的酸楚遗憾无可排遣,一意要对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被云机道长一番淡淡的话却说得目光迷离心神恍惚起来。
李义山也站了起来,他俩正待退出去,玉岩走进来禀报道:“令狐府中的袁护卫求见,说是——令狐老相爷似乎——病得厉害。”已走到门边的李义山、李瑞钦都不由愕然地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