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来到小院门口,看着院外那些凋零的花草,想起当时刚租下此处时,见房屋破旧,当时他很是抱歉地问华阳是否觉得太简陋时,华阳只轻轻道了一句:“有你在此就好。”就挽起了袖子收拾起来。他想起她曾不惜以性命向李瑞钦相胁,只愿跟随自己无论天涯还是贫贱!她曾是那样精心地照管这里的一草一木,她将这里视为自己唯一的家,华阳是不会随意去往别处的,她说过要一直在此等候自己的回来!
李义山越想越觉得不安,他了解华阳,华阳虽是重情却一向淡然而稳重,决不会仅因知晓了生父的一点信息就这样急着前去寻觅,何况这个生父于她并无一丝情意可言!他不由满心的忧虑忡忡,华阳到底去了何处?究竟因何而去?
一进院门,却看见王香爱正在忙着收拾行李,他不由警觉地问道:“你去何处?”
王香爱抬起头来笑道:“我不放心华阳一人前去,想跟去看一下,若她父女果然相认,”她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算能了今生的孽了。”
见李义山默然不语,她又道,“找到华阳后我就回长安去,落叶总要归根,只不知我的父母姊妹可还在?我也该去寻找他们了。”
她的话听上去似乎合情合理,但一番细思过后,李义山却再也不肯相信。他环顾着屋内,发现果然不但是华阳从灵都观带出来的那些经卷,除了搭放在案上醒目处一眼便可见的两件衣物,屋中竟再没有半点华阳之物。华阳从不会将衣服随意放置的,这些都不会是华阳的所为,想必只能是王香爱故意而为!他转过头来直盯着王香爱,冷冷地道:“华阳到底去了何处?”
王香爱见他起疑却并不慌乱,轻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公子必不信我,但我在外飘泊半生,甚是想念老府中的人,”她抬起头来一脸的诚恳地直视着他,
“公子若不怕我加害于你,今日就可以与我一道前往泾州。”
泾州!李义山想起令狐楚曾说过,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正是李党重要人物之一,师父曾说他素性豪放,颇有将才,知人善任。且甘露之变后他也被仇士良诬为乱党,险些遭到清除!他亦是深憎仇士良等宦官为祸朝廷的,且他长年在外任职,并未多涉足于党争,只是在政见上十分支持李党,是可以劝说联合起来瓦解牛李两党隔阂之人……
王香爱见李义山似仍在犹疑,不由轻声笑了起来,道:“莫非公子竟不愿去寻找华阳?”
李义山敏锐地看了她一眼,他何尝不明白她的话中有激将的意思!华阳的信中极力阻止自己前去寻找,而王香爱之意恰正相反,她是这样鼓动着自己去寻找华阳,其中必有缘故。此去或与渠成所预料的一样必有风险,但华阳此时不知去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只有王香爱,他怎能不去?
两天之后,李义山站在泾原节度使的官邸大门口时,望着门上的悬匾思忖着,牛李两党党争越来越严重,牛党之人向来不与李党之人往来,李义山自谓并无党派,但他是令狐楚徒弟的身份却是千真万确的,作为李党重要人物的王茂元肯见自己吗?进去后自己该以什么理由才能见到华阳?
上午找到泾原节度使官邸后,李义山本来直接就想向府中门人问询,可王香爱说门人岂能知道内府小姐的事?只怕名字也不清楚!还是让她先从后门进去打听一下华阳是否已到此,并说自己曾是这家的仆人,只能由后门出入,请李公子在外稍候一下。李义山见她果真与王府之人相熟,在后门上通报了一声后很快就进去了,李义山不放心她便一直守候在外。半晌功夫王香爱才红着眼睛出来了,告诉他华阳父女果然已经相认,但华阳现在身份不便出来,小姐已告诉老爷李公子是她的救命恩人,老爷必要当面一谢,立即就会出来相迎的,请李公子到正门去。
救命恩人?为什么要这样说?见李义山犹疑着转身,王香爱又想起来什么笑着追过来问道:“小姐说公子到长安前她给了公子一卷经书,不知可还在?”
“经书?”李义山纳闷地摇了摇头。
王香爱一拍脑袋又笑道:“是了,小姐说是一卷象经文一样的——,”她似乎艰难地回忆了一下,肯定地道,“小姐原话好像就是这样的!”
哦,李义山想起来,莫非是华阳所说的女书?他到长安后才发现华阳竟将那夜撰写的那张图夹在了自己的一本书中,当时他看见还笑必是她忙着收拾放错了,所以随手又将它夹在了一本《道德经》中,就放在令狐府中自己住的房间里。他有些相信了,这事只有他和华阳才知道,但是此时为什么要急着问这个?他想了一下,点头对王香爱道:“我先看到华阳再说。”看来华阳是真的愿意认这个生父的了?不过想想他也能理解,华阳在世上无亲无故,想必对亲情很渴望吧!华阳一向从不强他而为,但既然华阳愿认王大人这个父亲,他也不能让其父女不相认,但是他一定要确认华阳安好才能放心。
正徘徊在官邸门前,李义山忽见守在门口的两个门人一齐向门内躬身低头,抬眼一看一行人正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年纪似在花甲上下,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径直向他笑道:“阁下就是李义山?”他的声音依然洪亮,他就是王茂元?不愧是将门之后,果然是宝刀未老。
果然王茂元自己出来迎接了,看来王香爱确实已向他通报了,李义山忙礼貌地一个长揖,道:“晚辈正是。”
王茂元目光闪烁地打量了李义山一番,见他神清气朗,风流倜傥,不由笑道:“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令狐楚那个老东西这样费心举荐你。”他说着竟毫不见外地伸手过来拉了李义山的手,“早就想着要见识一下,不料竟如此之巧,且请进去一叙。”
不容李义山将惊讶和犹豫反应过来,他已身在节度使府的客厅了,既然如此——也好!王茂元不胜欣喜地向在座的人介绍他,宾主叙座方毕,又向他介绍座中众人,李义山一一含笑点头。轮到他的女婿——韩瞻时,王茂元却没有介绍,韩瞻与李义山算得上旧相识了,他亦参加了今年的科考,彼此见过好几面,韩瞻出身世家但为人诚恳质朴,他曾邀请过李义山几次,但因为有事李义山都未曾应邀,此时两人见了不由相对拱手一笑。却见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端上茶来,李义山不由眼睛一亮,其中一个正是华阳!只见她微微颔首,面色平静,但在端茶给他的时候,却向他扫了一眼,嘴角含笑,很快便又退下去了。李义山心中不由一阵欣慰,将一颗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王香爱这次竟没有说谎!
确定华阳无碍了,李义山与王茂元等人聊起来也格外地放松开来,他一向对牛李两党并无偏见,但却没有与李党之人有过往来。一来是因他尚未入仕途,自十六岁初出庐门后便一直在令狐楚座下受教,而师父令狐楚身在牛党,所接触的人多为其牛党之故;二来他听闻李党反对科举取士,提倡门荫推举,李党自身也均为靠世袭荫庇而步入仕途的,这让出身寒微的李义山本能地反感。可今日一会,王茂元丝毫没有因他出身寒门而轻视,反而对他却格外礼待,且谈话之中王茂元竟表现出深能体会李义山饱受门第之念的艰辛,加上王茂元仕途较令狐楚坎坷不少,且常年在外任职,带过兵打过仗,似乎更能深刻理解到底层社会中的各种现象。但李义山有些怀疑是否因华阳有言在前所以他才对自己格外不同?但王茂元话语中一字也没有提起过华阳,当然,座上的人这么多,也不便于提及闺中的女儿。
但李义山很想试探一下他是否只是因华阳的原因而抛却门第观念如此礼待他,正巧韩瞻谈话中提起了今年科举。李义山想了一下,礼貌地向王茂元发问道:“方才聆听大人高论,顿觉茅塞顿开,不过据在下愚见,科举举士虽有不足之处,但能拔擢人才于草根阶层,终胜过依靠祖上功绩而世袭相承,不知大人凭何推重以门荫制度?”他的话虽言语温和不失礼貌,但却锋芒毕现,在座的人不由都静了下来,望向王茂元。
王茂元竟哈哈大笑了起来,赞许地望着李义山:“好,爽直!可是年轻人你知道吗?何谓通天道明人道?世间之事但凡矫枉过正必失了根本。自古以来选拔人才的方式最初为乡选制,后改为九品中正法,本朝设科举取士后起初风气一新,提携有志的寒门之士,激励天下的读书之人,确实值得称颂。”他的目光变得炯炯了起来,“可科举制设立至今两百年来,弊端亦日益显现。如今科举取士考的就是固定的应试科目,读书人为取功名,唯以经书典籍为事,一味苦读死记,不光变得死板,且让人不明晓世事,不通达人情实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比比皆是,纵学成出来也只不免纸上谈兵之嫌,怎及得上古人乡选之风?”
李义山也知道科举之中存在众多弊处,有些人一门心思只琢磨应考的几本书籍之事也确实存在,但因此就否定了科举是否太偏颇?无论如何科举取士还是比门荫推举面对的阶层更广泛!
王茂元却不以为然地一哂:“这些年来明为选士,实则科举已成为考官拉党结派和腐败受贿之所,明明亦是任用私人,营私舞弊,却偏偏说自己是公正选拔,荐优擢贤。”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指着韩瞻对李义山道,“就如现在科举尚未公榜,但我已知你们二人必在榜上有名,这算不算得上公正?”他的语气中不无调侃。
李义山从没听人如此直言抨击科举,但他自身深受科举制之伤,倒也觉得王茂元这一番直言议论畅快淋漓。同时不由又有些黯然,若不是师父令狐楚的大力拔擢推荐,今年自己是否还是会象前两次一样榜上无名?而许多象自己一样出身寒门却无人提拔的读书人,纵有满腹才华,是不是也只能埋没终身?
王茂元见他不再言语似有神伤,大约也觉得自己言语激烈过甚,又笑着指了指在座的几个年轻人:“这些都是我的子侄,我也赞成他们多读点书,我也要让他们去参加科举应试,但是首先要学有所长、学有所用才行,不要拘在那几本经书之中成为老夫子才好。”他笑着望向李义山赞许道,“你的诗文我就很喜欢,很久没见到你这样博学广识的青年了,更难得是你通晓实务敢于直言。”
李义山方觉自己沉默过久,忙起身一揖,笑道:“承蒙大人青目,今日有幸听大人之言,受教了!”
座中之人也都轻松下来,又开始畅所欲言,言语投机之时大有相见恨晚之势。王茂元不断地打量着李义山,观其举止度其才学听其言谈,纵然在这些世家子弟之中,李义山亦当之无愧是人物出众,才学超群的。王茂元历练官场多年阅人无数,但今日见到李义山才知晓令狐楚的急迫心情,自己越看越觉得李义山超凡脱俗,心里赏识不已,只恨不得立刻招揽到自己门下。但他是聪明人,知道李义山与令狐楚相识已久,情深义重不可造次,只能顺着人情缓缓来。他关心地问及令狐楚的情况,他们都是遭仇士良排挤出京之人,自然不免有同情之心,但他又不客气地批评道:“令狐相才学是不用说的了,为官清正方直,但只是在对待这些阉党和拥军自重的地方军队一事上太迂阔了些,他只会对这些冥顽不化之人一味大讲君纲臣纲,可他们这些人秉的就是天地间的戾气,你与他们谈德化说因果,他们肯就放下屠刀么?”他挥手做了个大刀砍的手势,“不能再听任这些人势压朝野,胡作非为下去了,如若他们之中有人相互联合或与外族联络,势必乱及大唐的江山,应及早定下制裁方略,才能稳固朝廷之治啊。”他说着不胜忧虑地长叹了一声。
李义山不由地肃然起敬,师父是饱读诗书的学者,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一向言到即止。而王茂元出身将门,任意豁达,豪爽敢言,他这话正如同出于自己胸臆一般的畅快,李义山一直也认为朝廷对待那些手握重兵的地方节度使态度暖昧不明、太过宽容了,才导致如今尾大不掉的局面。
谈兴正浓之时,侍女来报已设下了筵席,李义山忙站起来想要告辞,但王茂元不由分说就挽起了他的手,并一定要他坐在自己右首。只见一桌丰盛的筵席已经准备好了,李义山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之前就准备好的还是自己正巧碰上了?但看王茂元对其他宾客并无过多地热情之处,仿佛自己才是今日的上宾,他有些忐忑不安了。
韩瞻素日酒量不错,但今日不知为何,酒过三巡就不胜酒意,倒头趴在了桌上,两个侍女忙扶了他下去。只见又有两个侍女端着酒壶进来了,见座上之人一齐将眼光投射了过去,李义山也望了过去。其中一个是华阳,她走上来将韩瞻座上的酒盅等物撤了下去,顺手替李义山换了个干净的酒盅,李义山不由望着她一笑。另一个侍女却走上前来替李义山斟满了酒,她的身段面貌竟有几分与华阳相似,但与华阳的低眉颔首相形对比,她却是落落大方的一脸浅笑,脂玉一般的脸上未施粉黛,淡扫娥眉,可风姿绰绝竟不输华阳。见李义山看过来她也不低头,却将一双灵动闪亮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好几下,一点也不畏缩怕生。李义山怔了一下,这女孩的眼神有些似初见时的宁国,他不由地亦报之一笑。
王茂元见这个侍女前来倒酒似也一愣,只盯着她看,已将此景全看在眼里,笑着举起酒盅来敬李义山,自己一口喝毕又随意地问道:“义山可曾婚配?”
李义山亦将酒一饮而尽,听了问话犹豫了一下,华阳与他自行决定了婚嫁,但当时华阳并无家人,他也觉得成婚太过草率,一直欠华阳一个仪式,虽然华阳嘴上说不介意,但当他看见她那样入神地盯着那件嫁衣之时,他知道她还是有些在意的。只是此时当众说出两人婚约是否会对华阳有影响?他下意识地看向‘华阳’,她正站在王茂元身后,听了此话也抬起头来望向他,却明显地摇了一下头,上前又将王茂元的酒盅斟满。也许华阳不愿让家人知道他们草率成婚之事?于是李义山简短地答道:“尚未。”
王茂元竟大喜过望,瞟了一眼正上前替李义山倒酒的侍女道:“老夫有一幼女,年方十八,颇有些姿色,素日甚好诗文,不知义山可中意否?”那侍女手竟一抖,几滴酒洒在了酒盅外,她忙红了脸退了出去。
李义山没在意侍女的疏忽,他迟疑了一下,华阳正好十八,一路上王香爱曾谈起王府中的女儿均已出嫁。他盯着华阳,只见她亦抬起了头在望他,嘴角微抿着一点头,他遂答道:“好。”
座中其他人听了,都笑着向他们道喜,李义山被连灌了好几盅酒下去,一抬头却见站在王茂元身后的华阳正咧嘴笑看着他,他突然感到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要认真思索时,却觉得头有些沉,耳边似是响起了嗡嗡声,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为何自己思绪有些飘浮,声音也有些不受控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