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玉阳观外,李义山心情却一点也不平静。离开时正是暑气渐消天高气爽,回来后却落叶满地寒霜凛冽,出发时大伙都道还要一起回来的,但现在只有他孑然一身。虽然只有几个月光景,但气候变化人物变迁让玉阳观也变得陌生了许多,想起离开时众人对自己的期许,不由让他生起“近乡情更怯”的感受。玉岩却比他性急得多,早打着马进观回禀云机道长去了。
李义山想起令狐綯将他送出长安前,师父曾与自己彻夜长谈,令狐楚认为乱党如此猖獗缘在牛李两党纷争不以国事为念,才给了他们可乘之隙,他反复嘱咐李义山“静心修习,精进学业,将来必要扫除两党争斗,使天下有能之士共同为朝廷竭诚效力。为师已是老朽衰迈之人,只期望你务要力挽狂澜……”师父对自己无限的信任和期望让李义山愧疚之余下定决心,决不能因一时之挫而消磨了意志。但令狐楚竟提出将令狐绢许配给他之时,他却婉然地拒绝了,虽然与宁国的将来他根本不敢去想,可是他也并不想在此一事无为之时考虑婚约……
“玉溪!”玉钟匆匆从观里迎了出来,一向持重得近似木讷的脸上竟露出和悦之色,“师父正挂念着你们怎么还没到呢!”
一向淡然的云机道长也对玉溪的回观欣慰不已,关心地询问了一番朝局情势,又亲自安排住宿。当时离观之时,都以为玉溪是必中无疑的,故观中他的住所已被道友居住了。只有玉松因要返回观内的,故他的房间还留着。云机道长欲将自己旁边的院落收拾了让玉溪居住,但玉溪不愿打扰道长清修,便要求住在玉松的院落里。
裴泽渡当初到玉观山之时正是观中最热闹的季节,各院人满为患,故他的居所很是偏僻,但却正合了李义山的心境,他当即就搬了进去。院中一树山茶花正是盛开之际,火红的花朵在寒风萧瑟中傲然绽放,格外醒目。李义山不免驻足观赏了一会,连日来始终克制自己不去想宁国,但现在看到这火红娇艳的花朵,牡丹园里初逢之时宁国娇憨真率的笑脸又浮现在他眼前,挥抹不开。
隔日起来,李义山发现身上的青布棉袍不知在何处被挂破了一道,自己找了针线来补。不由想到华阳,不知她现在如何?想起离京前李瑞钦要他转交给华阳的一封信,他将信件找了出来,却不知如何才能交到华阳手里。以前玉林、玉清的随从仆役众多,终日穿梭来往,两观中的风吹草动不去打听就吹到了耳朵里,总觉避不开的热闹,可现在却丝毫不知她的消息,也不便向人打听她的情况。
上次与裴泽渡一同回返的路上,裴泽渡无意中提起华阳险些因一封写了诗的信件被赶出灵都观,虽然裴泽渡不知前后因由,但他愤愤不平地说华阳足不出观,从不理会旁人杂事,不知观中为何竟会如此诬陷她?李义山当时敏感地觉得灵都观有人故意作祟,他怀疑此事仍与神龙谷的事有首尾。他们赶考走后宁国、华阳她们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情?宁国为何突然回宫?华阳被逐与信有关系,那写着诗的信和他有没有关系?
他突然地很想知道一些华阳的现状,让他没想到的是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年关之时,玉阳观举行祈福活动,祭祀各位天尊,灵都观的文安、常清、常净都来了。李义山夹杂在人群之中本只是看看祭祀仪式,竟看见华阳跟随在文安的身后,穿着宽大道袍却更显得身形伶仃,她手里端着一些物品,垂目敛首地压根不向旁边望一眼。
李义山不由地有些心疼华阳的处境,他知道华阳外表柔弱其实很坚强,现在竟憔悴如此,若不是有文安大师护着,她在观里恐难容身吧!李义山不愿贸然接近华阳,担心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恐怕李瑞钦的托付是难以完成了!
忽见文安转头向华阳低声说了什么,华阳点头答应着,与华月一起退出人群之中,向玉阳观的后门而去。李义山看着她俩的背影迟疑了一下,正考虑是否要去打扰她之时,忽见一个身影正匆匆拨开人群,竟尾随着她俩而去。李义山思忖了一下,急忙跟上那人。
前面华阳两人已一路出了玉阳观后门,走向跨溪的小桥要回灵都观。因众人多在观内观礼,后门外几乎没什么人,尾随的那人加快了脚步,追上去叫道:“华阳。”
华阳与华月都停下了脚步,待看清来人,华阳不由脸色一变。
那人冷笑着道:“你躲我躲得真好,托信给你也不理,连日来不见你一个影子,现在年边了,你娘亲身无分文,缺衣少食,你竟一个铜子也不送来?”
华阳尚未发言,华月走上来一把将华阳护在身后,质问道:“你还有没有廉耻,华阳为了还你那些债,没日没夜的做针线,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你拿走了多少钱?你何曾养过她一日,竟有脸要钱!赶快走,不然我叫人来赶你了!”
王香爱并不畏缩,竟笑道:“你叫吧,看到底是谁怕人来?”
真叫了人来,凭这女人的疯劲势必又要闹一场,今日观中的外人众多,伤的依然是道观和华阳的面子,华月气得语塞:“你——”
忽然有人上前来抓住了王香爱去拉扯华阳的手,王香爱未料到竟有人出手,忙返身一番扭打,尖叫道:“你是何人,来管老娘的闲事?”
李义山揪住王香爱的手不放,质问道:“华阳若真是你亲生,你如此逼她,心中何忍?华阳若非你亲生,你如此逼她,居心何在?”因王香爱仍用力挣扎,他便加大力道迫使她动弹不得,见她手腕上居然戴着一串檀香佛珠,想必竟是信佛之人,又劝道,“天日昭昭,诸恶莫为,你既是念佛之人,更应常存慈悲心,否则纵使日夜求佛念经,恐怕祸亦不远矣!”说毕推开了手。
王香爱正大力挣扎,他突然的一松手让她一个趔趄,待站稳后见四下并无旁人,撒泼无益,又见玉溪身材高大便有些畏惧,嘟囔道:“我不过问我女儿要点钱过年……”
李义山闻言从袖中掏出一块银子,上前一步递给她,温和地道:“你先将此拿去,过年应够了,别再闹了,她即便不是你女儿你也该存些慈爱之心。”
华阳张了下嘴,却没有上前阻拦。
王香爱居然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李义山手上的银两,很快又伸手接了过去,也不再看华阳就快步离开了。
李义山一直望着王香爱的背影走远了,方回转身向华阳、华月一笑:“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华月也报以一笑,便知趣地缓步向溪上的小桥走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华阳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神龙谷遇险之后,她和玉溪之间便有了种默契的感觉,虽然此后两人极少见面,但彼此只一眼就觉得能感知对方的心意。她早已辗转得知了玉溪落榜的事,但正处于诗信一事余波未了,她不便去关心他的消息。又见知道宁国突然回京,她料想与此有关,暗暗祈祷宁国能帮得上他。宁国离开后,她从不去打听他们的消息,她也从不指望李义山会回到观中来,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知道他的志向。
玉阳山来了又去的人每年都有,而她从来只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身边红尘中的人来人往、四季更替、世事变迁,不动心亦不留恋,更不期望别人驻足停留。她用心地做自己的事,精心打理观中的花草树木,玉溪对她来说也应该与其他的人一样,就像天上的朝来暮去的云霞、地上的奔流而来转瞬而去的流水一般无二。但是,为什么此时再见到他,静如死水一般的心底竟又会涌起阵阵涟漪,有些激动地难以自持?
李义山见华阳只是沉默着,但脸色却更加苍白,不由关切地问道:“听玉松说后来有人难为你?没事吧?”
华阳微微抬起头,看得见他清澈的眼睛充满了关心,看来他并不知情,何必告诉他呢?她的嘴角向上努力弯出一丝淡淡地笑意:“不要紧,你……”她望着他,她很想知道他的近况,但又不知该如何问起,他这一段时间应该经受了很多事吧?好一会,她才道了句,“还好吗?”
李义山看得懂她的关切和想询问的话语,爽朗一笑道:“我很好,姑娘勿担心。”
华阳不知该再说什么,他的一句“我很好”是想让她放心,既如此,她又何必多问呢!何况她真的也帮不上忙,多问只是无益。两人静静地站着,虽然无言,但是感受得到对方的关爱和温馨。
李义山见华月在桥上驻足等候着华阳,知道华阳不便多停留,正要告辞。突然想起李瑞钦交代的任务,忙将袖中的信取出递给华阳。华阳一怔,犹豫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接。
李义山轻声道:“这是玉林托我转交……”
不待他说完,华阳瞬间脸色变了,她将信件往他手中一推,冷声道:“有劳李公子还给小王爷,华阳今生已是出世之人。”说完也不再看李义山一眼,竟转身快步而去。
华阳从来不称他为李公子,见她突然生了气,李义山竟有些不知所措,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在冷风中显得格外萧瑟,让人不由地怜惜。
华阳匆匆回到灵都观,本来文安遣她和华月返回取东西,但她只觉得心神不宁,不肯再出去,让观中留守赶制衣服的华英陪华月送去,自己则替华英裁衣。华英正巴不得想去看热闹,忙丢下针线,华月犹豫了一下,但也担心王香爱还未走,也就同意了。
华阳一边赶制观中的过年衣物,一边吐纳气息让自己平静下来。信件风波过后,知晓了玉溪对宁国的心意,华阳就不断地告诫自己放弃心中的那点非份之念,紧居观内专注于修道修身,摒却俗世杂心,包括已查出一点苗头却又断了的为师父报仇一事也不得不搁置了下来。
但是今天的冬衣格外难缝,棉花总絮不平,针线也涩滞的很,忽而想到方才看到李义山身上的青布棉袍上一道笨拙的补丁,他的衣服已穿了不少时间了吧,过年可有新衣?玉溪方才关切的眼神又浮在眼前,挥洒不开,可他的关切是只关乎于朋友之间的,他无意所以才会送上李瑞钦的信件,他是坦荡而自然的,自己为何要生气呢?华阳突然有些气恼自己方才的举动,她将针线轻轻放下,走了出去。外面正值隆冬季节,寒意凛冽的风吹得华阳微微缩了一下身子,这几个月来,即便是文安大师护着,她的处境也并不好,好容易将他忘了,他却又回来了。
李义山没想过遇见华阳之后几天,文安大师竟遣了华月来请自己过去。
纵使已出家,文安对皇室的情况和命运仍是关心的,这不仅是自身的利益更关系到大唐万千子民的生存安危。玉岩回来后向她禀告了京中的所闻所见,她听说玉溪回来了,仍想询问玉溪一些事情。
问询了秋闱中榜人员的情况后,文安心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吏治不清人才不举怎能免国家不靖!她只能劝李义山呆在玉阳观安心读书,“天生我才必有用”,时运轮转天道自有分明的。她又问及李义山此次进京后的所见,谈到大唐的前景,不胜忧虑地叹息道:“虽说出家之人不宜多念俗世之事,但生于皇室的宿命由不得我们将家国的命运弃置不顾。就像宁国,生于此时,纵然颓局难转也不得不尽已所有之力,看似金尊玉贵其实不谛笼中之鸟,心高才傲怎奈何命数难定!有时替她想想,还不如不要那么聪明,做个安守本分的愚人更知足常乐啊!”
李义山何等聪明之人,自然明白文安大师话中深意,默然无话可回。
院落里几枝青竹在凛凛寒风中剧烈地摇动着,不复初次来拜见文安遇见宁国时庭院里花木繁盛的情形,李义山想起此时在一片萧瑟的长安城中的宁国,那日宫中虽只是匆匆一见,但他何尝体会不到她苦涩难言的心情!
他叹息了一声,走出院门,忽然感觉到身后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他回身一看却是华阳。华阳脸色平和,仿佛已不再为那天他的唐突生气了,手上拎着一个包袱,却不急着递给他,望了望他欲言又止。
李义山温和地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华阳抬头直视着李义山,停了一下直接道:“不知玉溪此次回来作何打算?”
李义山虽知华阳并不是冷漠之人,但她一向从不开口问询他人之事,他未及细想便答道:“此次不第是玉溪眼高手低,自当再刻苦攻读。”
华阳听他这话很是客套,不由垂目沉吟了一下,但见他一次太不容易,遂又抬起头来劝道:“华阳虽山野浅薄之人,但对现今世道亦有所耳闻。玉溪的才学相比众人如何,华阳亦知……”华阳平静的语气里有些不平,“如今世局乱象,明达之人不作无为之举,不如且学巢父许由,避世墙东,闻道南华。”
李义山讶然地望着华阳,他知道华阳悟性很高,也知道华阳是将生死都看得淡然之人,却不料她竟通彻世事,更未料她竟如此坦白地规劝!但他想了想,摇了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身为男儿,自应担当家族和天下之事,岂能苟活一世碌碌无为!”
华阳犹豫了一下,她一直明白他的志向,但只是不忍见他被卷入漩流,思量了一会又道:“只恐玉溪纵有凌云之志,但世间奸邪之人……”
李义山一笑,自信地打断了她的话:“姑娘好意玉溪心领了,但人生在世难免挫折,即便居于乱时乱世,亦不能袖手旁观,玉溪愿多于磨砺中求索。”
华阳低头苦笑了一下,她明知是劝不动他的,只不过仗着自己比他看得透彻,听说他得罪了权势之人,担心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象他这样的心气和才华,不拼博一番如何肯甘心终老荒山、埋没田园?她只得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山中寒冷,这是文安大师吩咐给你制的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