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得知玉溪已被安全送出长安城,宁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再见难期,可是只要知道他安好,就比什么都强!仇士良现在一手遮天,对付一个玉溪不过是易如反掌而已!她合掌默祷了一下,祈求神佛保佑玉溪一生平安。
睁开眼睛,案上的书卷正落入宁国的视线,那正是记录了皇祖母一生业绩的史料,她不由地心中突然一凛!父皇薨后她和母妃被困宫中之时她就立誓此生要效仿皇祖母干一番巾帼事业,如今身为大唐第一公主,她却像一个被困宫中的囚徒般狼狈不堪,毫无还手之力,唯知向神佛祈祷,这是何等的屈辱!终日被别人牵着鼻子转,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过够了!
宁国一拍桌案,与其如此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博,当年皇祖母被困道观,求天无路告地无门之时,尚能想方设法自救,她为何就不能利用长公主的身份和权力做一点事情!
想毕,她毅然起身,对站在旁边尚未离开的令狐绢坚决地道:“你替我去通报仇士良,就说宁国今日定要见到皇上!”
事变之后为了护全太后,令狐绢已被宁国派回太后宫中。令狐绢是来向宁国禀报令狐綯已将玉溪安全送至城外的消息,因见宁国神色凄凉便没有立刻离开,此时忽见她精神陡然一振不由有些诧异,忙答应着退了下去。
宁国没想到的是这次请见皇兄意外的顺利。
其实倒真不是仇士良好心,只是一来他觉得该扫除的障碍已尽扫了,再则他也知道纸包不住火,已有不少重兵在握的节度使在不断地打探消息、蠢蠢欲动,如若再不让皇上露面只怕会引发以“清君侧”名义让他无法控制的事情。因此仇士良也不再将皇上监管起来,而是让皇上开始正常的上朝,只是他每天都站立在皇上身边,密切注意着皇上与大臣的一举一动!对这次宁国提出请见皇上的要求,仇士良料想她一个不能出宫的公主也做不出什么大举动,也就爽快同意了。
一个多月未见皇兄,宁国想不到曾经奋勉自律的皇兄竟变得如此枯槁颓唐,对于此次事变,大多人都将责任推在皇兄的掌控不力、任人不当之上,但宁国知道作为一个身边时时有耳目、朝中众臣派系严重无人可信赖的皇上,想掌握局势有多艰难!
兄妹相视虽有千言万语,陡然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半晌皇兄才凄然开口道:“对不起……”他本想给她一个光明安定的前景,却不料连累她成了阶下囚。
听了皇兄此话,宁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郁懑,跪伏在皇兄面前放声大哭了起来。在别人看来这偌大的金碧辉煌的宫宇,对他们来说却只是囚笼一般。
兄妹二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宁国简单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文宗因之前一直策划着清除身边阉党之事,并未关注过宁国送来的文稿,此次见了宁国递给他的《有感二首》,一面看不由一面泪下,现今大臣们多有抱怨皇上举措贸然,任人不明的,谁能体谅他作为一个孤寡帝王的苦楚?李义山虽不能理解他这个傀儡之帝的苦衷,但能在一众大臣都对仇士良缄口不语之时直言怒斥,令他感动。他又看了李义山的其它文稿,听了宁国的陈述及要为李义山查卷的请求,沉吟了半晌才点了点头。他们商议要悄然行事,仅以“查遗补漏不致野有遗贤”为由在次日早朝中不经意地提出,尽量不引起仇士良怀疑,着礼部梳理清查。
让宁国欣喜的是仇士良果然对此事并无反应,此时让他忙碌地是如何让长安城外驻扎的各节度使的人马安静地离开,礼部尚书来向文宗禀报查卷的事情他压根不参与。但更令文宗和宁国大为意外的是,查找考卷的礼部官员忙碌了十几天后竟来禀报:所有存档密封的考卷查遍了,竟找不到李义山的试卷!
文宗气得青了脸一语不发,他一直知道自己的朝臣在闹党争,只顾争权疏忽国事,压制着非本派系中人,但他们竟敢如此一手遮天,无惧无法,将国家要事视为儿戏!但他此时又能怎样呢?他自己尚处囹圄之中……
可宁国坚持要追查下去,近日来仇士良对她的监管松懈了许多,舒云浣月等几个机灵活泼的侍卫宫女在各宫中笼络了不少人,也探知了不少消息,宁国得知仇士良虽不关心礼部查卷之事却仍在追查写《有感二首》之人。她知道依他的报复手段,如果不能在他察觉到他们是在为李义山查卷之前为他正名,恐怕李义山下次连参加科考的机会都没有。
可宁国更没料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已是年关了,各地官员、节度使借着年关的因由要求觐见皇上太后的越来越多了,这些节度使都是兵权在握的,仇士良再也不能拒之城外了。于是他借文宗之名下发诏书,言乱党未靖,各节度使不得带兵马来京,进京必须限定人数。诏书一发下去,没几日进京的官员或他们的派遣人员就络绎不绝,这些人大多本就等在城外了,有的是在打听消息、观望情势的,也有的是真心关注皇室安危、皇上处境的。
这日竟报李瑞钦已进宫觐见太后,舒云忙跑来报与宁国,宁国且惊且喜,忙赶到太后宫中。虽一别不过两个月时间,可这些时日剧烈的变动让持重的太后亦难禁自己的悲哀和惊喜,望着难掩风尘仆仆之色的李瑞钦两泪纵横。要知道此时京城仍在风险之中,又不准多带随从,在不敢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形之下,大多节度使都是派遣自己的亲信来京。
但站着太后身后的令狐绢却淡淡地道:“小王爷有什么可怕的呢?”是啊,仅凭他父亲范阳节度使的大权在握,有几个人敢惹他呢!绢儿还是对李瑞钦抱着这么深的成见?宁国不由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内外音信不通,但宁国相信李瑞钦绝不是因探听消息而涉险京城的。
李瑞钦是着实为皇上太后忧心,他一得到长安眼线的快报就急忙要赶到长安来。谁知他父亲的眼线更灵,派遣亲信快马捷书赶到他的驻地不准他擅自行动。他如何肯听从,悄悄带了几个亲随溜了出来,却在北门外被好言以圣旨相阻,不得擅自入京,否则即刻以擅离职守拿问。
城门封锁严密,城中各种消息传出,圣旨亦不断地下达,但俱真假难辨,让他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躁。幸而没过几日,裴泽渡竟找了过来,虽然城内消息仍不确切,但知道玉溪已进入城中,料想不日就会有准确信息带来。不料再过了几日李义山竟被到处通缉,四面城门上贴满了与他本人一点也不符合的画像,只是姓名是他的不错。两人正急得青筋暴跳,所喜李义山不忘与裴泽渡之前的约定,一出了城就冒着被通缉的风险找到了他们。李瑞钦他们才确定皇上目前平安,只是被禁锢了。
李瑞钦再也坐不住了,频繁地上书要求觐见皇上,其他节度使派来的使者也不断地触碰着仇士良的底线。虽然各有目的不能齐心,但总算让仇士良不敢再紧闭城门、禁锢皇上,并同意各地官员进京述职、谒见皇上。李瑞钦三人一商议,因李义山已被通缉不便再抛头露面,仍回玉阳山。但考虑到京城毕竟仍是风险重重,李瑞钦带来的手下人手不多,何况王守澄也已死,裴泽渡便留了下来为李瑞钦护卫。
李瑞钦一进京即刻就借着拜见太后的机会进了宫,他一向手笔大,人缘好,加上背景雄厚,倒也没受到阻挠,连裴泽渡都被他带进了宫中。
听李瑞钦简单地禀报了外面的动向后,众人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国事萧条皇室危垂,大家都尽量避开不去触及伤感和敏感的话题。太后便转移话题说起李瑞钦去年来长安时的各种趣事,想起去年的种种宁国不禁有些恍惚,去年的李瑞钦不过是个狂妄骄纵又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而去年的自己亦是骄傲自负的,一门心思要借学道的机会出宫去看看外面情形……
忽然宫女来禀报:“魏博节度使派副观察使敬献年礼,请太后安。”
太后想了一下,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宁国听人说过现任魏博节度使有勇善谋却最是居心狡诈,他凭超群的军事才华取得了前任魏博节度使的信任,又借以财物笼络的手段得到乐善好施的名声和军中将士的拥护,却阴谋夺取了前任节度使之位并逼其自刎,之后强迫朝廷对其认可并进行封赐。因其领地靠近长安,他与朝中大臣又多有结交,更是凭借手中的军队拥兵自重,成为朝廷目前最忌惮的节度使。
太后对魏博节度使派来的副观察使甚是亲善温和,嘉奖了好一番,宁国见那副使贼眉鼠眼地好几次将不安分的目光扫射到自己身上,有些不悦但也并不在意,初次进宫的官员都不免有些惧怕有些好奇,这人多半是第一次进宫罢。
但宁国未料到是得势并不久的仇士良早已与魏博节度使相串连,两人沆瀣一气,竟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第二天早朝时文宗召见来京晋见的官吏,魏博副使奏上魏博节度使的奏折,请求为魏博节度使之子求娶宁国长公主!文宗的脸色当时就变了,谁不知魏博节度使是个酒色成性、阴险狡诈之人,据说其子酷似其人,且他以武起事的一介粗野鄙夫,其家世、人才如何能与宁国匹配,明显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偏偏魏博节度使的奏折上还言之凿凿地数说公主与之联姻的益处,大有倚仗自己兵强马盛、离京城近之势要挟之意,文宗气得将奏本扔在案上,手指着魏博副使哆嗦个不停,尚未发出话来,仇公公竟已在一旁笑着道:“魏博节度使乃朝廷重臣,有号令群雄之威,少将军更是人才出众,文武双全,有飞将军李广之能,长公主嫁过去必不委屈,咱家愿意作这个媒人!”
文宗一脸惨白,如今京城内已被仇士良全然控制,而此时靠长安最近且势力最大、拥兵最重的就是魏博节度使,看情形他与仇士良内外勾结已是显然,此时联手逼婚,若不允许的话,他二人纵兵作乱,李唐皇室立刻危在旦夕!
却见令狐綯上前一步跪下向文宗叩首道:“太后早已答应将宁国长公主许配给臣,太后曾应许臣父亲只待臣考取功名就订婚,只因臣父亲这一向有病未曾议婚,”他将头转向魏博副使,似不胜愤然,“难不成魏博节度使竟要抢婚么?”
李瑞钦忙也上前向文宗跪下道:“此事是实,那日令狐楚为令狐綯求娶宁国长公主还是托臣的母妃提亲保媒,太后当着臣母子的面允诺的,并说令狐家族世代名门,鼎盛之族,令狐楚德高望重,五朝忠良,必得这样的家世方不辱没李唐皇室。”他望了望令狐綯又叩首道,“此次令狐綯果然未负太后期望,其武功谋略亦是众所周知的事,正是文韬武略,堪配宁国长公主,可谓是天作之合!”李瑞钦这一番滔滔不绝且夹枪夹棒的话既帮令狐綯证明婚约之事,又讥讽魏博节度使出身微贱,其子名不符实,不配宁国皇族身份。
魏博副使果然变了脸色,他虽素闻李瑞钦的名号,知道他就是个天不怕地不管的角色,却不料他竟敢如此轻蔑自己,一言不发地就将手按在佩剑上。令狐綯见状忙站起身来护在李瑞钦身边,也将手放在随身佩剑上与之对峙。魏博副使脸色变了又变,揣度了一下形势,令狐楚朝廷重臣,端王手握重兵,便是魏博节度使本人来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两人的,目前这情形自己显然沾不到丝毫便宜,便讪讪地放下手来。
仇士良见了,好一会才失望地发话道:“咱家怎么从不曾听过如此一事?”
文宗缓过脸色来,忙道:“确有此事,太后也向朕提过,若不是这一向令狐楚生病,朝中事务繁多,宁国怎会过了适婚年龄还不论婚嫁?”
仇公公仍然不肯相信,道:“如此,待咱家向太后禀告后再议罢!”说罢也不待散朝竟扬长而去。
待众官员都陆续退下,文宗仍禁不住地脸色发青、唇角哆嗦,令狐綯、李瑞钦护在他旁边,文宗半晌才定下神来,向令狐綯道:“朕素知卿对宁国之心意,今既已出言,宁国终身就托付给卿了!”说罢竟紧紧握住令狐綯的手,落下泪来。
令狐綯忙跪下向文宗连叩了三个头,起誓道:“臣今日在此发誓,此生必护宁国长公主一世周全,若有半点异心,天打雷劈!”
不料仇士良竟直奔太后宫中,径直向太后发问宁国长公主的婚事可曾定否?
太后何等精明之人,况已得到宫女的提醒,虽然朝上的细末枝节并不能全然知晓,却立刻笑道:“不劳仇中尉费心,宁国婚事早已定准。”
仇士良略愣了一下,他以前在宫中虽地位不如王守澄,但消息也是灵通的,竟一点也没听闻:“哦,可是何人?”
太后见他无礼至此,也只装看不见,故作叹息道:“哀家也为此操碎了心,遍观朝中众臣,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令狐楚之子令狐綯堪堪相配,所以上次已经答允了令狐楚。”
仇士良见太后之言与文宗之语相对,挑不出岔子来,默然想了一会儿,居然笑道:“太后,依咱家看,令狐綯怎及魏博节度使之子匹配宁国长公主更堪宜呢!
太后心中大怒但面上克制着不动声色道:“按说魏博节度使之子是不错,只是宁国婚事已定不可更改。”
仇公公还想发话,令狐绢迈着轻盈的脚步进了大殿,向太后行了礼后站在太后一旁,方笑着道:“仇公公,你才升迁了多久,怎么就将算盘打到我兄长的头上了!”
仇公公脸上不由地挤出一丝有些尴尬的笑来,却故作惊讶道:“哦,咱家真是糊涂了,竟忘了令狐綯竟是女史的兄长,该打!该打!”
令狐绢满面含笑如沐春风,但口气却放沉下来了,她仿佛是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胸前的骨哨道:“公公的记性是太健忘了,真的该敲打一下了!”
仇公公见她摸着骨哨,不知为何就软了下来,竟笑道:“女史说的是,说的是!”一边抬脚竟就这么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到宫外,太后才拉起令狐绢的手,忍不住一滴泪落了下来。令狐绢抬头看了一下两旁,殿中人忙向殿外退出,她这才劝慰道:“太后快别这样,如今要赶紧布置下去,否则只恐他们不肯这么轻易善罢甘休!”
太后点点头,掩了泪对她道:“你去请皇帝来商议!”
一切都安排得极快,第二天早朝,文宗便下令加封令狐綯为户部员外郎,辖理尚书省,看似只是一个小小的提拔,但相比之前的职位这却是个重要的实权之位。站在一边的仇士良铁青着脸,却并没有阻挡。
一时间京都之中便无人不晓,令狐綯与宁国长公主联姻之事瞬间就成了朝中议论的焦点,朝中大臣无不向令狐楚父子恭贺道喜。
宁国的婚事很快就严格地按照皇室的婚礼程序紧锣密鼓地布置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