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见宁国等人的身影不见了,才转过身来沿着玉阳观的外墙走去,他不愿与宁国一道,他感觉得到令狐绹对宁国的一片心意。再说,他们走的那条路通往山外镇上,他也不认为以华阳此刻的心情会向山外走。他想起上次散步时沿着玉阳观和灵都观之间的小溪向上游探访时走的那条小道,那里风景不错周围又幽静,华阳到上游去浣衣也必是喜爱那里的清静无扰吧!
他倒没有玉林、妙真那么着急,他觉得华阳是那种经受过坎坷且能宁静平和之人,就不会做出因一时受辱就想不开的事来。像华阳这样的性格,若是心情不好的话,应该并不想要得到别人的安慰,而是会找一处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吧!
李义山沿着小溪向上,走到那日遇见华阳的地方,踏着水中的大石头到了溪的对面,继续向上游走去。不想越往上游走,小径就越发曲折,树荫也渐浓,但好在显然经常有人行走,倒也能分辨出路线来。一路走了上去,溪水的上游竟是一个大湖,清澈的山间流水不断从山上高处密林里的缝隙中流淌下来,汇入密林下一块低洼之地,在此积攒沉淀后形成落差虽不大但极为宽阔而错落有致的千万条小瀑布汇至大湖中再次沉淀,然后方沿山势而下,流淌成溪,难怪溪水如此清澈!
李义山想起初次见到云机道长时,云机道长凝视他半晌,望着窗外的小溪道:“此溪唤玉溪,你的道名就以此为名吧!”当时自己还以为云机道长甚是随意,未料到其中竟有如此深意。
湖边有一块平缓开阔的坡地,上面的花草品类不少却毫不杂乱,仿佛有人经常打理。他猜想这些花草会不会是华阳打理的?出了树林果然看到华阳正坐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望着从山上流泄下来的瀑布。
李义山不想打扰她,走到湖边想寻一块干净之处坐下,一群白鹭被他惊起在低空中盘旋飞舞,但并不躲避他二人。
华阳早已觉察到来了人,但只回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了。
李义山细看了她一下,见华阳仍似往常一般平淡安静,遂笑道:“我一直想看看此溪的源头,不想就走到了此处。”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特意来寻她的,华阳只点了点头,既不转过脸来也不答话。
两人都静静地望着前面的变化多致的瀑布,仿佛其中有无尽地探究之处。半晌李义山方笑道:“你倒真会找地方,此处果真是修行的世外桃源!”华阳仍然不答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义山站起来似乎要走,不经意地又道了句:“这里环境虽好,只是山中夜晚尚冷,天黑了路也难行。”
华阳默然了一下,点点头,她一向善解人意,并不愿让人为难,便起身站立。但或许是坐得太久,站起来时身子不由地歪了一下,李义山忙抢步上前伸手扶她,却没料到石上湿滑,他自己一脚踩上去未站稳,反滑落进水中,还好岸边水并不深,只是裤脚和鞋袜全打湿了。
华阳一愣,仿佛做错了事一般不安地看着他。
李义山哈哈大笑,自我调侃道:“今日端阳,必是屈子看得起我,想拉我下水叙叙。”一边又脱下鞋袜绞水,他穿的是一双极简单平常的敞口布鞋,看上去已是很旧了,一双布袜上还有两个想是自己补过的痕迹。见鞋袜都已湿透,他便只穿了鞋,将袜子索性在水中洗了一遍拎在手中,然后笑着对华阳说:“好了,走罢。”
华阳一直在旁默默地看着他,见他说走,便转身走在了前面。她对道路似极熟悉,走得很轻快,但每到难行一些的地方,她就略放慢些,仿佛提醒他一般。
李义山却并不想让她清静,一路没话找话地说个不停:“华阳,你偏心得很,昨天玉清吃到个包着红枣的粽子,大家都说他秋闱必定‘早中’,玉林吃到了红豆粽子,说他必定‘都中’,连老裴都抢到了个花生‘中’,偏偏就我吃到你包的莲子粽,你说你也真是,为什么包个莲子在里面?彩头一点也不好!”
华阳微微一怔,这个莲子粽子却不是她包的,昨天令狐绢在旁边捣鼓了半日,只包好了一个棕子,华阳看见她小心翼翼地包了个莲子进去。但华阳此时只是默然,也不回答。
李义山又四下里张望,问道:“你闻见了吗?这是什么香味?”
华阳并不四顾,轻声答道:“忍冬。”
李义山却像关不住话匣子似的又问道:“忍冬是什么花?好看吗?”
华阳淡淡地只答了几个字:“金银花。”
李义山似只管四下不断地找寻着,果然在路旁的树丛中找到了缠树而上的金银花藤,笑道:“怎么我来的时候都没有闻到,这会儿就这么香了?看来花都比较喜欢你。”
华阳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一下,她压根就不信这位博学广识、出身平民的大才子会不认识金银花,她也知道这位平日里高傲安静的才子今天这么多嘴只是为了开解她的郁闷,她不得不领情于他的好意,终于还是开口回答了:“它傍晚才开。”
见她说完又低头只顾走,李义山忙道:“你稍等等,我摘些给玉清,他这几日有些上火。”
华阳也不语,只停下来静静等着。又听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不知什么样的效果更好?也不知管不管用?”
华阳只得又道:“将开未开的好。”她走了过来看他采金银花。
孰料此人得寸进尺的又接着问:“听说灵都观中数你的花种得最好,你都种些什么花?”
华阳并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只伸手去帮他采摘金银花,半晌方道:“随意种的。”
“随意种都能种得那么好,你什么时候也送盆花给我?”这人真是越来越顺杆向上爬了。
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但他仿佛很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华阳只得道:“你喜欢什么花?”
“我喜欢的可多了,春日的桃、李、海棠、芍药、牡丹……”他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又笑道,“怎么办呢?我什么花都喜欢呢,你要么都种一盆给我吧!”
这人似乎是有些无赖了,与他素日冷傲的样子全然不同。但华阳终于微微抿嘴,虽然笑容仅是极浅淡的一抹,她自己都并未觉察,但心情真的是舒畅了不少。
李义山看着她露出了一丝微笑,不由地也笑了。
宁国他们没找到华阳,回来后李瑞钦、春瑶、芷棋等人也陆续回来了,两观中华阳有可能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并不见她的影子。
听见众人都说没找到,李瑞钦急的跺脚骂人,不自觉地将平日里刻意维护的矜持全都破坏无遗了。众人见他急成这样,想笑也不好意思笑,反而耐着性子安慰他,又将云机道长的话说给他听。
好不容易才将李瑞钦打发回去,宁国回到自己房中,心中也很是怜悯华阳,想起上次她替自己绣的道袍,拿起来细看了一会,难怪都称赞华阳绣的东西是活的呢!怎么偏偏这样聪明能干的人竟有如此坎坷的命运。
正想着,忽见令狐绢笑着进来了:“公主,找到了。”
“哦,”宁国抬起头来,急忙问道,“在哪找到的?谁找到的?”
令狐绢却不答言,只拉了她的手上楼,这座楼不但地势高且楼上四面皆有窗,视野极好。从正对着后面小溪的那面窗子望出去,只见有两人正一前一后地沿着溪边的小径走过来,看华阳那轻盈的脚步,一点也看不出来她像是心情沉重的样子,另一人却是不肯跟着他们一块去找的李义山,他一边走一边还不断地向华阳笑着说些什么。
宁国默然离开窗前,走下楼来,吩咐春瑶把道袍收起来。
端阳过后,本就在人前就很少露面的华阳更似乎绝了踪迹。但灵都观中人每日早起便见院落已经打扫好了,知道她是早早地起来避开众人。大家知道她生性孤僻,现在必定更想静一静,也就不去打扰她,连一向挑剔她的常净似也不去为难她。
只有李瑞钦像丢了魂似的,不断地寻找各种借口来灵都观转悠一下,但却没见到过华阳。他这副样子没少招来得令狐绢的调侃和嘲讽,但也让一向认为他三心二意并无长性的宁国有些讶异。
不过除了他,关心华阳的人其实也不少,宁国的贴身宫女春瑶一向就与华阳很是投契。春瑶的女红很巧,在宫中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可自见了华阳的绣品后就甘拜下风。每每华阳应邀来宁国院中做绣活,春瑶就喜欢坐在一边细看她绣花的针法、配线的技巧、细节的处理。她有空闲时也经常拿个绣样去找华阳,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绣个半天。
春瑶因家庭贫贱不到十岁被送入宫当宫女,进宫后就分在当时方才总角的宁国身边,这些年跟着宁国起起伏伏,没少担惊受怕。她与华阳性情相近兴趣相投,端阳那日见华阳受辱,又闻知华阳的身世后,心里很替华阳难过,同是贫贱人家出生,她自能体会到华阳的心境。几日不见华阳露面,春瑶担心她将郁闷久积在心中,忍不住找了个时间去探望一下。
却见华阳正坐在自己房中的窗下绣花,见她来到亦有一些惊喜。春瑶见她竟还能神色自若的绣花,也有些意外,但春瑶是见惯了世态的,知趣地也不去谈那些触动华阳的话题,只挑针线女工的话来谈论。
从华阳房中出来,春瑶带回了一大叠手帕,上面有丝线绣的各种花卉,不仅绣得栩栩如生,俯鼻去闻,似乎还闻得见此花的香味呢!故此手帕很快就在公主带来的宫女、侍卫们中间一销而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