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日令狐绢就将衣服送来了,这次没绣花,只是将破了地方重新补过了,但是缝补得巧妙,一点也看不出来。李瑞钦很不满意,埋怨令狐绢必没尽心。
令狐绢却更不高兴,没好气地说:“这难道补得不跟新衣一般?这衣服本就花纹遍布,若再绣花岂不是画蛇添足?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拿去送人了!”她拿着衣服转身就走,又回头嘲讽道,“你不穿那么花也是花花公子一个!”
令狐绢一顿呛得李瑞钦瞪圆了眼睛,但终于还是将衣服抢了回来换上。
经李瑞钦穿着衣服到处炫耀了几次,央求华阳帮忙补衣的人便多了起来。确实,华阳补的衣服都与别人补的不一样,她补衣服不但细心还别有特色,会根据衣服的特点顺着破的形状绣上相应的图案或花卉。年轻人多爱动爱闹,衣服难免有不小心弄破弄坏之处,以往有钱不爱惜衣物的几个公子哥多半就抛弃或送人了,但现在经华阳一补,反而有不少比穿新衣更爱惜的。
华阳仍不理人——虽然她对别人请求帮助从不拒绝,但却一句话不多说,除了必要做的日常事务,再则是云机道长的法课和宁国的聚会来邀,其余人多的地方她都绝迹。她容貌出众,性情娴静、举止轻雅,觊觎其美色、爱慕其为人的公子哥不在少数,但她仿佛是块寒冰,让人靠近不得。
令狐绢对宁国笑言李瑞钦央求了她许久,实在无奈之下,她只得帮他带一封信给华阳。谁知华阳既不问是什么也不问是何人所托,连手都不伸出来接一下,直接向她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弄得她简直无法向李瑞钦回话。后来她想了个法子,让李瑞钦拿了件旧衣让华阳补——衣服里夹了那封信,可华阳补好衣服,却将信原封不动地放在衣服里还回来了。
宁国笑了笑,骂令狐绢多事,心里却暗暗赞叹华阳的这份傲气。
令狐绢却有些惋惜:“小王爷哪点儿配不上她呢,这么傲气,我倒以为自己这个月老应该还不错呢!”
然而没过多久她们就明白华阳为什么这样傲气这样冷漠了。
端阳是一年中很隆重的节日,前两天,两观内就已经遍插艾条、菖蒲了,还要包不少粽子。令狐绢从未动手包过粽子,感到很新鲜也跑去凑热闹,回来笑说自己包了好久都没有成功,只得甘心地帮华阳打了半天下手。她带回了两串用棕条扎的棱角分明、精致小巧的粽子,说是华阳包的,又说里面分别放了红枣、豆子、花生等各种馅料,要看看谁的彩头好。
李瑞钦亲自过来给灵都观等人送了些新鲜瓜果,借了这名目正与侯仁筠在宁国处聊天,见了这两串粽子,恨不能立刻跑去厨房看看才好。无奈君子远疱厨,何况他是堂堂的小王爷!
令狐绢见了他笑道:“正好,小王爷把这一串带回去分分,一定要分给我哥和玉溪,”她慎重地将一串粽子放在李瑞钦手上,又再三嘱咐道,“记着!每人一个不许多吃,我要看看你们都吃到什么粽子!”
难得见令狐绢如此正色,宁国笑道:“你居然也这么相信?”
令狐绢调皮地点头笑道:“说是每年都很准的,吃到红枣的能中进士的。”她一脸期盼地笑着,“看看令狐绹能吃到什么粽子。”
李瑞钦磨唧了半晌方才自己拎着那几个粽子走了,走到门外才想起自己连到宁国这里来的目的都忘了,又打发侯仁筠折回来告知令狐绢。原来李瑞钦是得知云机道长明日要出门,特意约宁国她们明日去玉阳观一聚,顺便请她们观看观内道人们驱邪禳灾的仪式,他知道宁国对没见过的事物都很好奇的。
果然,云机道长很看重端阳节,第二天一大早就特意点了几名弟子带了祭品前往山下的一条涞水河拜祭屈子。
李瑞钦一早竟然又自己专程来灵都观中请宁国,宁国有些好笑,这玉林虽然聪明,却总是不用功在课业上,除了云机道长,两观中他似乎无人可畏,每每一等云机道长出门他就要生点事出来。
一行人才出院门,李瑞钦忽然问道:“昨天那粽子是谁包的来着,这么好看?”
令狐绢想起来忘了问他们昨天分食粽子的结果,忙笑道:“正是忘了问你,我哥吃到什么粽子?玉溪呢?”
李瑞钦一副恨石不能成金的无奈,掉转脸去不理她。
宁国明白他拐弯抹角的意思,笑着正要春瑶去问问华阳是否愿去玉阳观观看驱邪仪式,忽然却听到不远处的观门外有人哭闹的声音。众人诧异地出去一看,一个妇人正在灵都观门外满地里撒泼打滚,因为看守观门的道人不让她进去,她口里不断地咒骂着,指责灵都观恃强凌弱,欺负她一个女子,纵容女儿抛弃生母。
忽见华阳急匆匆地走出来,一张脸惨白失色,妇人见了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冲了过去,一把揪着华阳的手就要向观内冲。众人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着华阳被她半拉半拽着,却一手紧紧抱着旁边的一棵树干,不肯让妇人进观。
李瑞钦忙赶上前去,质问那女人闹什么?高喜忙伸手去拉开那女人,无奈那女人着实泼辣,高喜还没挨着她就大声叫唤,又口口声声说她是华阳亲生母亲,说华阳嫌弃她穷不肯跟随她,如今她衣食无着,想问华阳要些赡养银子她也不理。
宁国见华阳只在一旁垂首不发一言,便想息事宁人,叫春瑶去拿些银两来递与那女人,好生遣她回去。那女人一听有银两便停止了叫骂,眼巴巴地看着宁国。
这时常净匆匆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想将那女人撵走,那女人那里肯走,常净便指挥人拖她,但才挨着她,她便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李瑞钦见那女人方才听说有银两就不叫了,忙让高喜拿一锭银子递与她。常净赶紧伸手想阻拦,无奈那女人见了银子便拼命一把夺了过去,哪肯再放手,也不等人再赶她,一边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边快步就走了。
众人看得茫然又惊讶,免不了又猜测纷纷。宁国见华阳虽始终一语不发但神色黯然,不忍再问她,便让春瑶将她送回观内。
倒是令狐绢终于在围观的人群中打听出来了缘故。
原来华阳一生下来就被抛弃在玉阳观门口,观中人看到报与云机道长,云机道长便命观中人先抚养,找机会再送给附近人家收养。打开襁褓却发现竟是个女婴,襁褓内只有一块绢帕,上面写着女婴的生辰八字,云机道长屈指算了一下她的八字后默然不语。后来他亲自到灵都观,将女婴托付给灵都观当时的住持云玄道长,并为婴儿取名为华阳。而云玄道长对待这女婴竟非常慎重,一番斟酌之下,才点了由当时观中的大执事常悦抚养她。
这华阳仿佛知道自己身份一般,从小就生得乖巧懂事,沉默安份。她天生聪慧更兼勤快好学,所以不仅女工针线、厨艺杂务都能干,而且酷爱道学又悟性奇高,一般人难以索解的经传她听过几遍就能深谙道义。故就连为人淡漠的文安大师都很喜欢她,常悦更将她视为自己的真传弟子,倍加调教。华阳经常去听云机道长讲道,云机道长嘉许她悟性好,也时常提点她。
华阳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幸得常悦亲身看护总算已无大碍。但就在此时,出门替她采药的常悦竟失足坠入了山崖。常悦故后,华阳终日郁郁以泪洗面,本来就安静的她更加寡言。
谁知华阳十二岁那年来了一个风尘女子,据说是离此百里外城中的醉香楼的风尘女子,名叫王香爱。这王香爱口口声声说华阳是她的亲生女儿,只因当年生下后无法养育方置于玉阳观外,如今年岁渐老,思女心切,特来求云机道长将女儿交还给她。她说起当年丢弃华阳时如何装裹、如何放置生辰绢帕以及生辰八字等等无一不准,云机道长仍恐有人冒认,无奈这王香爱当众写了几个字笔迹也与当年绢帕上一致。
事到如此,灵都观住持常清道长主张放华阳回去,云机道长和文安大师也很无奈,只得询问华阳本人的意见。华阳还未答言,那王香爱就已上前抱住华阳,哭泣着自己如何后悔,如何日夜思念,如何多次打听牵挂不已,她又哭诉不能因为一已之过而让女儿留在观中做道姑,将来孤独终老一生。情真意切地让围观的人也为之感动,华阳竟在一旁潸然陪涕。至此,云机道长和文安也只得同意,文安还给了那女人一些银两,嘱咐她好好对待华阳。
但毕竟是从小看大的,文安大师终究还是挂念,过了一段时间派人去探察华阳近况,谁知华阳竟已被王香爱卖至醉香楼,还算文安的手下救助及时,但华阳被救出时因其执意不从逼迫,已是几日水米不沾了。华阳被救回后,文安大怒,要求官府追求妇人及醉香楼逼良为娼的罪责,但几天没开口的华阳却跪在文安面前,请求放过妇人。见她如此,在一旁的云机道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尔之孽缘何日能了?”
却不料王香爱被官府放回不仅不思悔改,不久又上了玉阳山,口出秽言,竟污蔑云机道长看上了华阳,要留下华阳就是想占据她。两观中人均气愤不平,自此后云机道长为避人言,不再单独传授华阳道法,更加了一条禁令,两观内道人无事严禁往来,以此杜绝外人口舌。同时他又严令禁止玉阳观中人议论华阳身世,否则无论何人,即刻驱逐出去。文安听闻,也要求住持常清道长禁止灵都观人议论华阳身世。
但自被王香爱带下山救回来后,华阳性情更加沉默,形同哑巴,无事从不踏出观中半步,只是观中无论谁吩咐她的事她都一一做得妥妥贴贴,从无半点怨色。唯有逢到云机道长讲经说法之日,虽无人通知她上课,但她必会早点去打扫妥当,自己就坐在角落里跟随众人听课,听完课后又将大厅收拾整理干净。除此之外,绝不见外人。
好容易影响才平息了一些,不到一年,那王香爱竟又上得山来寻找华阳要养生银,闹得观中不宁,文安不愿被人说以势压人,打发了一点银两让她离开。观中人对王香爱又鄙视又憎恶,虽表面不敢对华阳如何议论,但态度上待华阳却着实冷淡了下来。不料这王香爱得了甜头,竟屡屡上山来滋事,而且每次都趁着观里做法事或人多之时来,赶她也不走,稍一触着她就满地打滚撒泼,满口胡言乱语,不索要到银两不肯罢休。这么闹了好几次后,观中人厌恶到了极点,华阳的处境也越来越尴尬,不唯以前对她羡慕嫉妒的人会嘲讽讥笑她,就连素日待她很好的一些人也有意避开她。平日里听法课做法事都不再叫她,只将一些浆洗打扫杂役的体力活交给她做,只有文安仍是照常,算是对华阳的一点庇护。
后来有一次众人被王香爱闹得无法,也不告知文安,观中几个持事一商议,竟要王香爱将华阳带走,以永绝后患。华阳也不哀求众人,真的收拾了两件平常衣服就要跟王香爱下山。倒是王香爱自己不肯带华阳走,只在大庭广众之中撒赖着要钱。后来还是云机道长得知后,着人将王香爱请去玉阳观,不知云机道长如何解劝了她一番,此后这两年这王香爱不再上山来。
好容易风声渐渐平息,未料得今日云机道长不在,王香爱又来闹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