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60多岁已退休的在读研究生,在读解西方抗议运动的历史时,讲起自己年轻时参加民权运动的经历,让后辈受益匪浅。其实,讲“二战”有经历过“二战”的同学在场参加讨论,这常常比一个大教授的存在更有意思。我倒是觉得,年轻人那种传统的自我封闭的文化不进行相应的调整,恐怕会浪费了向这些老同学学习人生的机会。
我35岁开始在耶鲁读硕士,然后是博士,离校时已经42岁,用我自己的话来说,是该考虑退休的时候了。开始时上日语课,坐在一边的大一女孩子竟是我上大学那年出生的。离校那年,我上大学那年出生的人竟开始在我所在的博士课程中从一年级起步了。
不过,我并不会因为每天和年轻人对比而觉得自己“老之将至”。一次上考古课,竟和一个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同班。在健身房锻炼,一个几乎每天都见的伙计是20世纪50年代的耶鲁本科生,如今重新当起学生来。人家堂而皇之地在这里读书,我还有什么可惭愧的?
最近,美国的大学中老人变多。这里有几股力量。首先,终身教育的观念深入人心。人到中年进大学越来越平常。这些人构成了美国大学中的非传统学生,即25岁以上的大学生。为了适应这些人的要求,有的大学竟开始建幼儿园。因为有孩子的学生有此需要。目前,25岁以上的非传统学生占美国大学生总数的38%,而1970年时仅为28%。甚至常青藤盟校,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布朗、宾夕法尼亚大学等,也努力招揽非传统学生。比如为了给非传统学生服务,哈佛设置了Harvard Extension School,每年有13000学生就读,其中500名学生的目标是学士学位。哥伦比亚有School for General Studies,录取率为40%。宾夕法尼亚的College of General Studies有6000学生,其中1/3的人是来拿学士学位的。
不过,这些学生中,真正的老人还不算多。我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看到一组对这些非传统学生的介绍。大部分都在30~65岁之间。其中只有一个80多岁的老人。但他给我印象最深。别人求学,大多为了事业的转轨,掌握新的技艺。他的求学目标栏中则赫然写道:想明白我这一生究竟应该干什么!
这样的目标,体现了老人上大学的精神。他们不是想再重新开始一个职业,而是更积极地思考人生、社会和文明。我其实在很年轻时就羡慕老人。记得十几年前,我在台湾的姨父去世,我给姨妈写信慰问,学着人家西方人的习惯,讲了许多乐观的话。我当时说:“老人的生活比我们年轻人更有品德。我们年轻人一切都是为了谋生,不论学什么,先问有什么用,非常功利,就像我现在二十几岁,一切都是为了未来奋斗,不是在过现在的生活。老人没有我们的负担,没有我们的算计。他们真正能体会‘现在’的意义,他们真正在过眼下的生活。”我无非是劝她珍惜和享受眼下的每一时刻。她接到信后很感动,打电话还谢了我半天。所以,我自以为从年轻时就多少对老人有些理解。
现在发达社会的健康水平提高,活到90岁高龄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况且美国人富了以后,流行早退休,有的不到50岁就挣够了钱“下岗”了。所以退休后常常还有富足健康的小半辈子。许多人并不把退休看做脱离工作,而是以之作为一个实现自己工作时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的机会,享受半辈子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最近几十年,养老院越修越豪华,佛罗里达的老人村也急剧扩张。然而这些地方,在物质上看上去像老人的天堂,精神上却令人压抑。试想:谁会守着那些高科技的豪华呼吸器、喂养机、轮椅而感到生活在天天向上呢?和一群同龄的老人在风景如画的高尔夫球场切磋技艺、在海滨晒太阳,美则美矣,但时间一久,心里就明白:大家不过是在此一起等死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精力旺盛的老人,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开拓新边疆。这个边疆就是大学。如今美国的大学城附近,老人越来越多。我20世纪90年代初期刚刚到耶鲁时,纽黑文百业萧条,犯罪率奇高,成为美国最危险的城市之一。耶鲁一个本科生被杀,成了全国新闻,一时申请耶鲁的人数大减。等10年后我即将离开耶鲁时,纽黑文开始了一场复兴。房地产越来越热,街面也越来越热闹、安全。克林顿任上的经济繁荣自然是原因之一,但老人的到来是另一大因素。英国《金融时报》曾用整版报道,纽黑文成了老人的最后故乡:他们卖掉自己在郊区的大房子,到纽黑文买一个小公寓。这里年轻人多,而且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秀异之士,文化活动也异常丰富。为什么不投身在这些生机勃勃的历史的创造者之中,而要把自己囚禁在豪华的高尔夫球场?最近宣布退休的美国首位女大法官桑德拉·戴·奥康纳(Sandra Day O’Connor)就是一例。她退休,理由是要多一些时间陪伴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丈夫。可是,她却要和丈夫从马里兰郊区搬到华盛顿中心的连栋房屋中。她还计划在最高法院留下自己的办公室。显然,越老她越要进入生活。
所以,现在的老人村,设计时不仅考虑老人的收入水平,而且考虑他们的智商。比如在亚利桑那州2000年开张的“学术村”,就是这样一个老人村。其中没有高尔夫球场,却和一个非营利的“亚利桑那老人学院”建立了伙伴关系,在村内为110位居民设立一系列课程,每周有诗歌朗诵、古典音乐会。这个学院的创办者,就是其中的一个“村民”,叫亨利·科夫勒(Henry Koffler)。他本是一位生物学家、亚利桑那大学的前校长!据他介绍,这里的“村民”,比一般老人院的居民要年轻一些。准入年龄是75岁,但也并不排斥年轻人。一般老人院不许有孩子进来。这里则听便。老人在这里不与世隔绝,还可以教育自己的后代。一句话:“我们要活着!”
密歇根大学则于2002年建立了一个“大学院”(University Commons),专门供校友和退休的教授、员工使用。创建者杰夫·贝克(Jeff Baker)自豪地说:“我们仍然通过学习和艺术与大学连接在一起。这里的居民,许多有2~4个学位,来自各种领域。这里的建筑设计,也突出校园文化的特点,让居民们回想起自己优异的大学时代。”这里的公寓售价在20万~60万美元之间,离大学近,许多居民到大学去旁听,参加莎士比亚读书会,或参加由密歇根大学的教授主持的研讨班。
在重返大学的老人中,当然有不少当年的优等生、学术人士,退休也放不下书本,希望继续过去的日子。但是,更多的恐怕是来弥补青春的。这些人在上大学时,还不懂得用功,荒废了大好时光,年纪大了以后开始后悔,但没有办法弥补,于是退休给了他们重新上大学的机会。凯姆·爱德华兹(Kem Edwards)今年77岁,当年在耶鲁读书时是著名的男生合唱团Whiffenpoof的成员。Whiffenpoof是耶鲁男生最出风头的地方之一。每年大张旗鼓地搞演唱会、灌唱盘、出CD,是校园一大盛事。大家为了挤进去不遗余力。
这位爱德华兹先生把精力全用在这里,怎么可能有心思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大学唱了4年歌,是典型的C先生,和布什、克里一样。”(布什是著名的C等生,但最近揭露出来的材料证明,克里在耶鲁的成绩和布什相当。)如今则不同了。他从一家保险公司退休后,虽然还住在新泽西州,但是不停地往母校跑,花400美元旁听一门课。自1996年以来,他已经在耶鲁旁听了65门本科生课程,远远超出一个本科生修课的数量。他完成所有的课外阅读,参加所有的讨论课(一般本科生的课除了老师讲大课外,还有研究生主持的讨论课,许多是自愿参加),泡图书馆。他称退休后才发现原来有图书馆!
常青藤盟校和密歇根、圣母大学(University of Notre Dame)这样的名校,因为有这样忠诚的校友,得风气之先,纷纷设立给校友打折扣的旁听计划,以及网上课程。这不仅对学校的财政不无小补,而且培养校友的忠诚,对募捐也大有好处,甚至由此经营起校友房地产,专门给希望就近居住的校友服务。同时,美国的大学,一般非常注意和所在地方社会的关系,为之提供许多服务,包括让居民旁听。于是,一些老人开始打听,哪个学校这方面的政策优惠就往哪里搬,甚至使学校周围的房地产价格上涨。
大量的老人进了校园,混迹于20岁上下的本科生中,给学校的教学也带来不少挑战。本科生尚未进入社会,性格羞涩,上课不愿开口发言。但老人经历丰富,要讲的事情多,甚至爱唠叨,乃至有喧宾夺主的情景。比如,一次上课,大家正讨论一个涉及更年期的问题。一个本科生刚说几句,就被一个老人打断:“你没有经历,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错误的。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大家全不说话了。不少教授对此十分恼火,甚至特别规定,旁听的老人不准说话。当然有许多老人不服:我们一辈子的经验,难道对这些孩子没有用处吗?老人在自己的新边疆,似乎已经开始和“土著”有了冲突。
美国大学的文化,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同龄人组成的社团。大家来不仅是读书,而且还要谈情说爱,交朋友,对外来人有天然的排斥。即使是年龄相近的研究生,和本科生也有相当的心理距离。老人一进来,情况就更复杂了。我当年在米德尔伯里学院(Middlebury College)修暑期日文班时,就有这样的经历。20岁上下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一位50多岁的妇女则向我抱怨许多人对她有年龄歧视。
我相信,各大学都知道自己的主顾是谁,目前都尽量把老人和传统的学生分开,不让老人冲击正常的教学。我上课时碰到过几次这种老龄学生,他们举止都非常得体,从来没有打扰谁。而一个60多岁已退休的在读研究生,在读解西方抗议运动的历史时,讲起自己年轻时参加民权运动的经历,让后辈受益匪浅。其实,讲“二战”有经历过“二战”的同学在场参加讨论,这常常比一个大教授的存在更有意思。我倒是觉得,年轻人那种传统的自我封闭的文化不进行相应的调整,恐怕会浪费了向这些老同学学习人生的机会。
更为重要的是,现在的老人,多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当时美国的生育率正在走向低谷,所以这代人的人数比较少。然而,在“二战”后,美国出现了所谓“婴儿潮”的生育高峰,生育率提高了50%。从1946年到1964年,有7600万人口出生。这个数字超过俄罗斯和德国以外的当今欧洲任何国家的人口数。在十多年的时间内,这代人就要陆续退休。他们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受的教育普遍比较高,退休后更愿意回到大学读书。可以预料,到时候老年大学生的比例会进一步大幅度提高。因此,现在老年人在大学开辟的新边疆,不久会招来更多的“定居者”。如何把他们整合到现在的大学体制中,对未来美国大学的发展有重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