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毁约南侵之时,虽然率领的是十万精兵,气势汹汹,但他的军锋并不直指岳飞,而是直指宋军战斗力最弱的淮西军区。因为他是岳飞手下的败将,唯恐一出马就受挫,影响士气。他包围顺昌时,根本没有把宋军放在眼里,所以十分狂妄轻敌。刘錡带领的一万八千人大都是“八字军”出身,平时对于南宋朝廷轻视“八字军”很不服气,这次趁着全军大举北伐的机会,又赶上了金兵最畏惧的酷热难耐的天气,就想一显身手,立一个头功。于是血战一天,一战成功,把兀术的气焰一下子就打了下去,把他那“重铠全装”的三千亲军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兀术热得昏昏沉沉、不得已而下令退兵扎营的时候,岳飞的援兵赶到,就在一片欢呼声中,顺昌近郊的金兵已被扫荡一空。有这么多必然的因素在内,可见这一次顺昌大捷绝不是偶然得来的。
这时西线宋军胡世将、吴璘等已经挡住了金兵在川陕的攻势,东线宋军韩世忠也击破了南下的金兵。特别是刘錡率领的“八字军”在顺昌以少胜多,击败了兀术亲领的十万强敌,说明南宋在战略防线上已经全面顶住了金兵的又一次大规模进攻。金兵再也无力越过南宋在两淮、长江中下游的防线。从军事力量上说,南宋已经具备全面战略反攻的条件,岳家军大举北伐,正是在这种十分有利的形势下开始的。分路出击的岳家军所向披靡,旌旗所至,万众归心,千里中原,一片欢腾。
这次北伐是真正公开的大举北伐,岳家军的主力从南向北,浩荡前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当年闰六月十九日,张宪领兵与金将韩常大战于颍昌(今许昌)城南40里处,韩常大败,退入城中。闰六月二十日,岳家军攻克颍昌。闰六月二十四日,张宪、牛皋向陈州(今淮阳)进军,击败迎战之敌,乘胜攻克陈州。闰六月二十五日,王贵等人攻达郑州南郊,经激战后进入郑州。七月初一,洛阳金兵迎击岳家军,战败之后,弃洛阳而逃。从七月初二日起,忠义民兵队伍连续攻克河东的垣曲、翼城与河北的赵城。
从绍兴十年(1140年)五月金国的兀术毁约南侵,重占东京、洛阳、归德(今商丘)开始,到七月十七日岳飞被逼班师为止,在这三个多月中间(包括五月、六月、闰六月和七月上旬),赵构和秦桧对于北伐的态度随着战局的变化一变再变。
在顺昌大捷以前,他们被金国毁约南侵这个重大打击打得晕头转向,唯恐各路宋军抵挡不住,南宋小朝廷就会垮台。又怕抗战派官员和广大军民追究他们一心“议和”(其实就是投降)的责任,所以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当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对主战的武将,特别是战功显赫的岳飞加官晋爵。并且一再向他放手授权,希望他立即打几个大胜仗,以保住自己脚下的江山。六月初一,南宋朝廷把岳飞的官位晋升为少保,成为“官封极品”——就是正一品官。最近几年,岳飞虽然仍有抗旨、违旨的行为,但是他屡立大功,不能不相应地升官,从从二品的节度使升为正二品的太尉,从正二品的太尉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升为正一品的少保。岳飞的升迁是太快了。作为陪衬,宋廷在晋升岳飞为少保的同一天,也把韩世忠晋升为太保,张俊晋升为少师,使三大将的级别同样成为正一品。
在绍兴十年(1140年)六月的一个月里,赵构连续给岳飞写了好几封亲笔信(光是《金佗稡编》卷二《高宗皇帝宸翰》之中,就有九封之多),其中有不少话,都是放手授权的。
例如在第一信中说:“凡对境事宜,可以乘机取胜,结约、招纳等事,可悉从便措置(你都可以做主,怎么方便怎么办)。”
在第三信中说:“刘錡在顺昌,虽屡有捷报,然孤军不易支吾,已委卿发骑兵接应,计已遣行。续报撤离喝犯同州,郭浩会合诸路扼其奔冲。卿之一军,与两处形势相接,况卿忠义谋略,志慕古人,若出锐师邀击其中,左可图复京师(东京),右可谋援关陕,外与河北相应。此乃中兴大计,卿必已有所处(这些都是有关国家中兴的大事业,想来你早已有了妥当的安排了)。”
在第六封信中说:“兵难遥度,卿可从宜措置(军事上很难遥控指挥,你可以怎么方便怎么处理),务在取胜,用称所望。已进卿秩,并有处分,想已达矣(你升官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公文想已到达)。”
在这些亲笔信里,赵构把自己和岳飞的关系说得十分亲密,又对他非常倚重。在四大军区之中,除了淮东军区之外,其余三个军区的大事全都托给他照顾,一切都委托他处理,怎么方便怎么办。并且在信中郑重地说,这些中兴大计想必你早就有了安排了。在惶惶无计之时,赵构几乎把岳飞当成了救命稻草。但是随着战局的变化,他的态度很快地就变了,从热情似火突然变得冷酷无情。顺昌大捷之前,赵构心神不定,随时准备再度下海逃难。顺昌大捷,岳飞支持刘錡,以少胜多,一战成功,取得大胜,逼得兀术拔营退兵,赵构这才安下心来。
在顺昌大战的前夕,心怀鬼胎最为胆战心惊的人是秦桧,金人背盟毁约,对于坚决主张议和(投降)的秦桧是当头一棒。如果宋军败退,南宋小朝廷又得下海逃难,赵构很可能认为是他办坏了事而把他罢相问罪。他自己不敢直接去问赵构,却拜托给事中兼侍读冯檝去向赵构摸底。冯檝很策略地去问赵构,如果朝廷又要大举用兵,是否会重新起用张浚。赵构正言厉色地说:“我宁肯亡国,不用此人!”秦桧知道赵构决心不用抗战派张浚的态度之后,这才放心。就在这时,顺昌大捷的捷报传来,朝野上下,万众欢腾,惟有赵构、秦桧两人,心情紧张,疑虑重重。原来他们既怕宋军败退,又怕金兵败退。如果宋军败退,南宋小朝廷又得下海逃难,这固然对他们不利;如果金兵败退,岳飞将会按照计划,大举北伐,收复中原,这会对他们更不利。
从赵构看来,如果金兵一旦战败,岳飞必然大举北伐,问罪金廷,逼迫他们送回赵桓,这是谁也挡不住的事。过去的十多年,大家只把“迎还二帝”作为一个口号来喊,好像那是十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现在随着一阵阵越来越紧的金鼓之声,大军北伐已在眼前,“迎还二帝”马上就会实现。自己的父亲虽然已死,但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就要被郑重迎回,重新见面。一想到这里,赵构不禁血涌心头,心烦意乱。十四年前,自己受人之托,并不忠人之事,徒拥重兵,坐观成败,眼见“二帝”被掳,不加援救,许多老臣痛加指责,言犹在耳。自己擅登大位,于理不合,被陈东上书指出,老羞成怒,惨杀上书言事人,成为太祖所说的“天必殛之”的不肖子孙,至今犹为人所诟病。登位之后,假抗战之名,行投降之实,逼死宗泽,自毁长城,虚言北伐,一味南逃;在苗、刘兵变中,实际上已被广大将士所推翻,只不过因为大敌当前,许多文武官员希望暂时保住这个小朝廷,苟延残喘而已。最糟糕的一件事,是发生在1138年这一年的“和议之争”。
由于金国的挞懒一再诱和,赵构和秦桧也都愿意议和(实际上是接受投降条件),而文武百官、广大军民大都反对这种诱和,大家争论得十分激烈。这一场席卷全国的大争论,因为时间长、牵涉广,所以闹得上下皆知,最后“和约”虽然是遮遮掩掩地签订了,却出尽了洋相。特别是自己拒绝赵桓回国这件事,闹得中外皆知。赵构还想到,对于这位比自己只大几岁的哥哥,许多老臣和广大军民对他都还很有好感,认为他在东宫,并无失德,“声伎音乐,一无所好”,后来任用李纲,铲除六贼,还颇有振作之意。而自己留给广大军民的印象,则差不多都是短处,都是罪恶。如果收复中原,迎回赵桓,大家要和自己算起旧账来,实在不堪设想。他回想起岳飞、韩世忠等人冷峻的目光与那种愤愤不平之气,就觉得不寒而栗。他绝不能坐等大家和他算账的这一天到来。如果岳飞渡河北伐成功,自己就会坐受废辱,所以一定要千方百计挡住他,不能让他渡河。赵构不得不想到:现在大权还在自己手里,而岳飞一旦过了河,就会跳出自己的控制范围,自己的前途也就凶多吉少。
从顺昌大捷开始,各路捷报频传,广大军民无不欢欣鼓舞。坐在杭州小朝廷里的赵构和秦桧的想法却和大家不同,越是捷报频传,他们心里越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唯恐这一仗打过了头,彻底得罪了金国,从此当不成小朝廷的卖国君臣。世事难料,这一仗最后会打成什么样子,难以预卜,他们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当前最急的事是限制几员大将,特别是岳飞的军事行动,叫他不要越过原先划定的界线。六月中旬,朝中派出几位使者到张、韩、岳三大将的军营中去“计议军事”,在公开的诏旨中,照样说些要大家奋勇杀敌的门面话,但是在口传的“密旨”中却要几员大将早作收兵准备。派到岳飞军中的是司农少卿李若虚,他原是岳飞的部下。当他赶到鄂州时,岳飞的元帅府已经开拔。他追到德安府(今湖北安陆),向岳飞传达了“兵不可轻动,宜且班师”的“口传密旨”。岳飞听了,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赵构作为一个皇帝,在决定国家大事上,竟然如此轻率,如此口是心非。他拿出刚收到不久的一封赵构的亲笔信给李若虚看,那上面分明写着:
今遣李若虚前去就卿商量。凡今日可以乘机御敌之事,卿可一一筹画措置先入,急递奏来……其设施之方,则委任卿,朕不可以遥度也(一切具体办法,都委托你决定,我无法对你遥控指挥)!(摘自《驿遣李若虚诣军前议事》)
岳飞很痛心地告诉李若虚,六年前收复襄阳六郡之时,四年前进军伊、洛、商、虢之时,都有抢渡黄河收复中原的大好机会,可惜朝廷不明前线军情,下令撤军,错过良机。如今顺昌大捷,兀术军锋已挫,东西两线我军又已相继获胜,形势极为有利,正是渡河北伐的大好机会,如果再要错过,那就上对不起列祖列宗、历代志士仁人,下对不起中原父老、后代子孙。古人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口传密诏,我实在无法接受!他就着棋盘、摆开棋子,说明一步步的进军计划。李若虚也是一位有识之士,是一向反对“议和”、反对投降的抗战派。他看到岳家军已经按周密的部署全面出击,正像一张撒出去的大网罩向东京,进军计划简直无懈可击,十分感动,就斩钉截铁地说:“朝廷的意思本是要你们早日退兵,我看你的进军计划十分周到,形势又如此有利,如果退兵,实在可惜,那就照原计划进兵吧!以后朝廷追究责任,再大的罪责,都由我承担!”他的原话如下:
事既尔,势不可还。矫诏之罪,若虚当任之。(《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六,绍兴十年六月乙丑条)
这真使岳飞啼笑皆非。盼望了十年的大举抗金,表面上是受朝廷支持,实际上是受朝廷阻挠,却由李若虚舍命支持。他紧握李若虚的双手表示谢意,不禁热泪长流,心情沉痛,哽咽难言。
李若虚既已决心冒杀头的风险支持岳飞大举北伐,回朝之后就毫无顾忌地如实奏上,说明岳飞拒不奉诏,并且表明自己认为岳飞之不奉诏确有理由。岳飞的进军计划十分周到,渡河北伐一定成功,希望朝廷收回成命,支持北伐。赵构听了,默然不语。
岳飞当然希望赵构能够集中各路宋军,支持自己打垮金兵主力,一战成功,然后大举渡河北伐。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也希望能让岳家军自己集中兵力打垮金兵主力,然后渡河北伐,只要不加阻挠就行。大敌当前,一定要顾全大局,不能自相残杀!
赵构最希望看到的,是岳飞能为自己所用,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高官厚禄,绝不吝惜。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只要他活动范围没有越过界限,没有渡河北伐,也还可以容忍。但如果他一定要渡河北伐,迎回赵桓,拆自己的台,那就不要怪自己下毒手了。根据李若虚回来反映的情况,虽然岳飞拒不受诏,但还未到撕破脸的程度,还可以容忍一时。李若虚虽未完成任务,还不能加以严惩。如果严惩李若虚,就会造成双方矛盾公开的局面。狡猾的赵构,只想在暗中使用阴谋诡计,并不想把矛盾公开。
岳飞送走了李若虚,明知道自己的拒不奉诏会得罪赵构,会招来报复,他照样不断地写奏章给赵构“伏望速降指挥,令诸路兵火速并进,庶几早见成功”;并且在思想上作了准备,即使孤军奋战,也要依靠岳家军自己的力量包围东京,击破金兵主力,然后大举渡河北伐。到当年闰六月底为止,岳家军已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控制的地区,自东京东北面的曹州,到西面的郑州、西南的颍昌、南面的陈州,构成了一个对东京的包围圈。这个圈子,逐渐收紧,逼得困守在东京的兀术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在淮东,韩世忠收复了海州;在淮西,张俊部将王德收复了亳州(今安徽亳县)与东京东南的重要门户归德(今河南商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