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关于建立强大的中央政权的思想在平等时代容易被人们接受,那么就不应该怀疑,他们的习惯和感情已经先对这样的政权表示了认可。因为大部分理由已在前面讲过了,现在只用几句话便能够说明这一点。
居住在民主国家的人不存在高低之分,没有经常的和必不可少的伙伴,因此他们愿意自我反省,并进行独立思考。在讨论个人主义时我曾经详细地叙述过这一点。
所以,这些人从不让自己的注意力从个人的事业上离开而转到公事上去。他们倾向于把公事交给集体利益的唯一的公开的永久存在的代表去管理。这个代表便是国家。
他们不仅生来不爱管理公事,而且也常常没有时间去管理。个人生活在民主时代是极其忙碌的,人们欲求很大,工作很多,致使每个人基本没有精力和余暇去从事政治活动。
我写此书的主要目的就是同这种倾向进行斗争,所以我决不认为这种倾向是不可克服的。我只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隐秘的力量促使这种倾向在人心中不断滋长,如果不立即加以阻止,便会占据人心。
我也曾指出,日益增长的享乐之心和不动产化趋势,令民主国家的人民惧怕损失财物。对社会安宁的爱好,是民主国家人民至今仍保留的唯一政治激情,并随着其他激情的减弱和消失而更加积极和强大。这自然让公民们把一些新的权利赋予或让给中央政权,认为仅有中央政权才有兴趣和办法保护自己,令他们免遭无政府主义的侵害。
在平等时代,没人有援助他人的义务,也没人有要求他人支援的权利,因此每个人既是独立的又是软弱无助的。这两种既不可分而又不可混为一谈的情况,令民主国家的公民形成了非常矛盾的性格。他们的独立性,令他们在跟自己平等的人交往时充满自信心和自豪感;而他们的软弱无力,又有时令他们感到需要他人的帮助,然而大家都是软弱和冷漠的,所以也不能指望任何人给予他们援助。迫于此种困境,他们的视线自然转向那个唯一可以超然屹立在这种普遍感到无能为力的情形下的伟大存在。他们的需要,特别是他们的欲望,不断地将他们导向这个伟大存在;最终,他们将这个存在看做补救个人弱点的唯一的和必要的靠山。[1]
由此可以理解民主国家常常发生的现象:人们一面叛逆,一面又能忍受长官的支使,他们既傲慢又容易屈从。
随着特权的逐渐减少和缩小,人们对特权的憎恶反而越来越强,因此可以说民主的激情甚至在动因最小的时候反而更加猛烈。在前面我已经解释过此种现象的原因。当身份极不平等的时候,最大的不平等也变得不那么刺眼了;但在人人都拥有平等地位的时候,一小点差别也会让人不快;随着平等日趋完善,此种不快将更加令人难以忍受。所以,爱平等的热情将随着平等本身的发展而不断加强,但在这种热情获得满足的时候又对平等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这是自然而然的。
使民主国家人民有对一切特权的日益炽烈的憎恶,非常有利于所有政治权利逐渐集中到国家的唯一代表手里。因为每个公民都认为与他平等的人可以取消他们从国家元首那里取得的任何特权,所以地位必然并无可争议地高于全体公民的国家元首,而不会引起公民们的嫉妒。
民主时代的人对服从与自己平等的邻人的指点十分反感,不承认邻人在智力上比自己高明,不相信邻人刚正不阿,嫉妒邻人的权势,害怕邻人的同时又瞧不起邻人,喜欢让邻人每时每刻感到他们是属于同一主人管辖的。
因为平等特别便于中央行使权力,使中央扩大和巩固权力,所以顺应这些自然本性的各项中央权力,都喜欢和鼓吹平等。
也可以说所有中央政府都崇尚平等,平等可使政府不必为制定烦琐的细则而操劳;假如不对所有的人采用同一制度,而对不同的人采用不同制度,那么就必须制定细则。所以,政府是爱公民所爱,恨公民所恨。在民主国家,这种意愿一致的共同体,不断把每个公民和国家元首结合在同一思想之下,并在两者中间建立起隐秘的、恒久的默契。因为公民和政府的爱好相同,公民原谅政府的缺陷;唯有政府做得太过分或犯错误时,公民才会对政府表示不信任;然而只要政府改正错误,公民便恢复对它的信任。虽然民主国家的人民往往憎恨中央政权的专制,然而他们对于这个政权本身一直是爱护的。
如此,我就经由两条不同的道路到达了同一目的地。在前面我指出,平等令人产生了有关整齐划一的和强大的政府的观念;现在我又使读者看到,平等让人们喜欢上了这样的政府,致使如今的各国都竭力建立这样的政府。思想和感情的自然倾向,都在指引人们向这个方面迈进。只要不加阻止,人们便可以到达目的地。
在我看来,在眼前的这个民主时代,个人独立和地方自由将永远是艺术作品,但中央集权化却是政府的自然趋势。(G)
注释
[1]在民主社会里,仅有中央政权是地位相对稳定和活动相对恒定的存在。全部公民都在不断改变其活动场所和改变自己的处境。然而,所有的政府都有继续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的天性。所以,久而久之,政府几乎是一定能获得成功的,因为它用固定的思想和坚定的意志影响地位、观点和欲求每天都在变化的人民。公民往往无意之中帮助了政府。民主世纪是实验、改革和冒险的时代,常常有成千上万的人单独进行艰巨的或新颖的事业,而不被他人所干预。这些人主张,作为一项普遍的原则,国家权力不应该对私人事业进行干涉,然而,作为一项例外,对他们进行的特殊事业,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政府给予援助和指导,同时又想限制政府对他们进行其他一切干预。因为成千上万的人同时对他们进行的不同事业都有这样的见解,所以虽然每个人都想限制中央政权的活动,然而中央政权的活动范围却一天比一天扩大。所以,民主政府仅是因为它能持久就扩大了它的职权。时间对它有利,每个事件都在促其成长,个人的激情也在不自觉地协助它。所以,可以说民主社会越是长期存在下去,其政府越要中央集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