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美好愿望的名字,如果不通过努力,这种美好的愿望也永远是一个梦。张家泉大队的支部书记朱彦夫没有因为这个有水的好名字而得意,相反,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
人民公社成立的几天之内,为了体现一大二公,公社按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原则,在秋收中组织“大兵团作战”,男女老少齐上阵,在田野安营扎寨作业,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像救火一样,以惊人的速度草草收兵,然后把所有的青壮劳力都组织到后山去开办炼铁厂去了。
秋收不同夏收,秋收是一月种三月收,夏收则恰恰是三月种一月收,所以夏收时间紧,秋收时间拉的就较长了。要在几天时间内完成所有的秋收是根本不可能的,“大兵团作战”的目标也只能是成熟的稻子,玉米收回后再把土地翻一下就不错了,还有大面积的毁茬作物没有完全成熟。播种的季节还没有到,因钢铁冶炼的时间不允许拖泥带水,所以只能把余下的生产收种任务丢下由留守在家的社员来完成。留守在家的男人几乎都是老弱病残,妇女们就更不用说,三十多岁的占了绝大多数,而且大都是小脚女人,上山下田根本就不可能,仅仅依靠年轻的姑娘媳妇和有限的劳动力来完成秋收和耕作,在质量上和数量上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丰收的粮食浪费了许多,种植的也不能保质保量,大面积的山坡荒地只能眼睁睁地放弃,所以,这年秋冬的农业遭受了重大损失,整个生产秩序又将陷入混乱不堪的局面。
丰收粮食的人为减产,大面积的土地停耕荒芜,来年的生活压力沉沉地压在朱彦夫心头,弄得朱彦夫整个冬天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好在张有龙人在曹营心在汉,赶在大冻到来之前,硬是找出种种理由从炼钢的后山带回了一部分劳力,搞了几天突击战,把大面积的地瓜不分昼夜地从地里抢刨了出来。朱彦夫和张明熙便组织所有的留守劳力,将收回来的地瓜切成地瓜片利用好天气晒干,收进了仓库,食堂里的生活虽然有些吃紧,但总算顺利渡过了1959年的春荒。
听说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要进深山大办钢铁,朱彦夫的心里就像有火在烧。无论医生怎么劝告,还是坚持要回张家庄,医生无奈,只得给他开了些药片让他带着回家。
朱彦夫是在张二孟和小狗子回村后的第三天下午离开医院的。
按照小狗子他们所说的时间,村子里青壮劳力如果没走也到了该走的时间了,他心里着急的厉害,就迫不及待地向推独轮车的汉子打听:“大办钢铁的事情知道吗?”
“知道,这么大的声势,谁都知道。”
“所有青壮劳力都要去是不是?”
“那肯定是,全民的运动,不去行么?”
“你们东里咋还没动静?”
“还早着呢,秋后的事。目前是动员造声势阶段,秋收一完,正好是农闲时节,大办钢铁就选在那个时候。”
“哦。”朱彦夫的心稍微松了些,他相信这汉子的话,推车的汉子是东里镇的,消息比张家庄要快,要准确。朱彦夫心里暗想,这还差不多,那小狗子他们干嘛要说就这两天呢?
陈希荣好像听到了朱彦夫的心里话,埋怨起来:“看把你急的,咋样?俺说不会这么快的,你就是不信。小狗子和张二孟就是两个糊涂蛋,派他们去开会,啥精神也说不清楚,还尽给人瞎说一气,这不是添乱嘛。”
朱彦夫长长嘘了口气,好像压在头上的大山被猛地移开。
人山人海的大规模炼钢生产,异想天开的木轨道、轴承化建设,让一片片原始森林“削发为尼”,变成了秃子山,仅仅一个冬天,“以钢为纲”的蓬勃豪迈,像泄了气的气球自空而降,再也没有后劲。一连几场大雨导致的山洪,刷新了漫山遍野的炭灰污垢,同时也洗劫了一块块“样板田”“卫星田”,红旗飘飘的“食堂”粮食开始出现短缺,不遮地皮的庄稼预告着1959年秋季的梦想破灭,但“卫星上天红旗遍地”的思潮,似乎还沉浸在酣梦中没有醒来,没听到一声声急促的呼吸,没看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庞。
形势残酷而严峻,张家泉大队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
会上,朱彦夫心情沉重地说:“现在已到了需要我们作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了,洪涝灾害的损失相当严重,减产的残酷现实明显地摆在我们的眼前,仓库的存粮还能维持多长时间?今冬明春该怎么渡过?我们是张家泉大队的领导班子,张家泉的几百号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请大家甩掉一切思想顾虑,一切从眼前的严峻现实出发,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重,迅速调整我们的思路,采取得力措施保证人民安全地渡过这个非常时期。有一点,大家必须清醒地看到,上千斤上万斤的高产丰收是我们沂蒙山区的数字游戏,所以,我们不能对上面抱任何幻想,在这个时候,任何一种幻想都会干扰我们的思路,都会给我们的决策带来失误。为了张家泉的五百人民,请大家集思广益,把问题看深一点,看严重一些,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在这里,没有帽子,没有棍子,不存在政治威胁,有话大家放心说,有计大家就献出来,只要是对张家泉有利,我们就要敢说敢做。”
这是什么语气?张明熙的心吓得咚咚直跳,平日里上面开会学习都是他参加,作为一个党员干部,这种论调是何等地危险?与现实是何等地格格不入?最喜欢在村委会第一个表态发言的张明熙勾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害怕别人看出他的目瞪口呆。张有龙见大家都不发话,猜出了大家此时的心理,他对朱彦夫的两个“没有”和一个“只要”从心里表示了赞同。
张二孟有段时间摔伤了腿,考虑到村里不能缺人手,朱彦夫主持经大家举手表决,同意由张有龙代替张二孟副村长,分管村里的生产。张二孟的腿复原以后,又恢复了原职位,张有龙便被朱彦夫以“大队主任”的特殊职位留了下来,他的思想有些独到之处,在很多时候与朱彦夫形成了一种默契。朱彦夫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也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心里没拿稳一直没有说出来而已。既然朱彦夫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他也就无所顾忌了:“朱书记说的很对,俺认为这个问题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如果不尽快觉醒,任其发展下去,俺们张家泉就会有饿死人的危险,在这个时候,是需要俺们大家伙站出来拿主意说话了。俺认为当前的勤俭节约,是压倒一切的思想教育课题,就像朱书记在前几天夜校政治思想教育课上讲的那样,要有充分的饿肚子度饥荒的思想准备。到底该怎么做?到底该怎么节约粮食能源?俺认为首先要把养猪场尽快处理掉,该杀的就杀,该卖的就卖,不能犹豫。要把所有的地瓜秧子全部储存起来,到了关键时候,有地瓜秧子总比遍山寻野菜要好,还有这个食堂,能停下来最好,把粮食都分到各家各户,有利于长期应对饥荒,当然,这只是俺个人的看法,对与不对,大家伙可以考虑一下。”
杀猪卖猪?停办大食堂?这不是与上面对着干?这个张有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要是被谁传到外面,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张明熙吓出了一身冷汗,不得不说话了:“这个问题,不用考虑,想也不能想。龙娃,不是当叔叔的说你,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还是要想好了再说。好在今天都是自己人,都不会到外面瞎嚷嚷,大家伙谁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以后说话要注意,现在你大小也是个干部,说话做事都在代表组织,不能嘴皮一张,毫无顾忌。”
朱彦夫见张明熙吓成了这样,赶忙拦住了话头:“在这里,我和张明熙叔是党员,共产党员应该怎么做,我们暂且不讨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对每个党员的最基本要求,人民群众马上要饿饭了,作为一个我党人是站在虚假的位置上昧着良心喊万岁,喊形势一派大好,还是尽快冷静下来替人民群众找不被饿死的出路,这是党性问题,也是立场问题,要做到心里有数。张有龙的意见,我个人认为还是可以考虑的,渡命的关键时刻,比吃一两顿肉重要,一头猪一天消耗的饲料,可以解决好多人渡命,这是个非常时期,我们必须用非常时期的眼光来看待和判断问题,等那些猪把所有的饲料都吃完了,我们再想到这个问题,那还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也可以放到群众会上讨论一下,听听广大社员的意见。”
“最好先不要在群众会上公开,”张二孟说,“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最好还是先写个报告,送到公社去,听听公社领导的意见,俺不是党员,俺是怕你们吃亏。”
“站在什么山上说什么话,自己有多大家底自己清楚,这猪杀不杀,食堂办不办,确实不是小事,可以放到以后再讨论。我看,这几天还是赶紧把一百二十斤上的生猪都当征购任务提前卖了,顺便再到公社请示一下地瓜何时开挖,现在的粮食很金贵,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气候不等人,要是公社迟迟不做决定,大冻一来,地一上冻,就是想挖想刨也刨不出来了,这些地瓜可是全大队的命啊,一点也不能浪费。”朱彦夫见大家顾虑重重,只好宣布散会,“今天会上提出的问题,大家都回头好好想想,在没有作出具体结论前,最好不要公开,希望大家嘴巴还是紧一点的好。”
冷风吼叫了一夜,向人们提醒又一个严冬的到来。
在冷风的吼叫声中,杨兰兰一夜都没有踏实地睡稳,她一直担心着几里以外的那个养猪场。天一亮,她就把儿子塞到公婆的被窝里,裹着棉袄围上围巾拔腿就跑到了养猪场,她生怕一夜的冷风冻坏了那窝刚满月的猪仔。
“姐姐,就是把我冻坏,也不会让猪仔受冻,你也太小瞧我了。”江山河刚从猪圈回来就看到了跑来的杨兰兰,“这里有我在,你还是不放心?”
“不是,”杨兰兰见小猪仔睡在热烘烘的草窝里,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你是城里长大的,生来就娇贵,天气一下这么冷,怕你早冻得钻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了,哪还有心思想到这些猪仔。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心细。”
“看姐姐说的,猪场有你这样的领导,想偷懒不细心都难。”江山河钻进自己的窝棚,“姐姐,外面太冷,这里面还是暖和一些,快进来坐。现在还早得很,估计好多人还在被窝里没有起来呢。”
这是杨兰兰原来住着的窝棚,用石头垒砌而成的,上面铺着厚厚的草,草棚面积不大,靠最里面是张用木板搭起的床铺,床铺占了草棚的三分之一,床前摆着几条小板凳,除此之外,就是床头放着的简易木框里堆放着几件衣服,床上摆放着几本书,那是江山河每天都要翻看的。
床上的被子还比较干净,这是大前天杨兰兰刚为他洗过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杨兰兰解下围巾往床沿上一坐,伸手一摸被子没有一丝热气,就不解地叫了起来:“山河呀,你一夜没睡?”
“冷风一叫,我就想到猪仔,跑去一看,冻得直哼哼,就赶忙去抱草垫窝,天这么冷,猪仔怕冷,大猪也怕冷啊,索性就把所有的猪窝都用草垫了,忙乎了一夜,猪没受冻,我也感觉不到冷,各得其所啊!”
杨兰兰这才发现,江山河的身上沾满了草屑。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桑树峪村的两个民兵押着一个右派分子到了张家庄,同来的还有一位上面的干部,监督办毕了简单的交接手续,这右派就算在张家庄正式落户接受改造了。右派分子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中等,理着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看就是个喝墨水的文化人。他的名字还蛮有气势,叫江山河,据说是在淄博搞林木研究的,因为立场反动,去年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朱彦夫对坏分子向来没有好感,想必早被审问过无数遍了,他也不愿意多审问什么,既然送到这里改造,总得给他安排个窝住下,让他住哪里合适呢?他想了半天也不知安排到哪里合适,因为是坏分子,绝对不能让他住到群众家里,如果右派分子没改造好,让右派分子再把群众给拉下水了,那可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于是,他急忙召开村委会,讨论这个江山河的住处问题。
“俺觉得让姓江的住猪棚比较合适,”张有龙说,“猪棚附近没有社员群众,离食堂也比较近,便于监督改造。”
小狗子站起来反对:“不行,不能让这个坏蛋住猪棚。”
张有龙:“为啥不行?”
小狗子认真地说:“他是坏分子,与你嫂子一起住不合适!”
张有龙差点气歪了鼻子:“放屁,俺啥时说要他跟俺嫂子一起住?俺说的是让他住猪棚,把俺嫂子接回去住,你呀,真是一头猪。”
大家伙笑了,朱彦夫也笑了:“嗯,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定。”
这个江山河来张家泉整整一个年头了。开始小狗子对这个右派分子不太放心,遵照朱彦夫的指示,每天夜里派两个民兵悄悄监视他的行动,发现这个江山河除了爱看书以外,始终没有什么破坏的意图。江山河很老实,也很听话,让他干啥就干啥,既不与人争辩也不与人搭腔说话,就像一个只会笑只会干活的机器人,任凭你怎么指挥,毫无怨言,总是一脸微笑。江山河的表现反映到朱彦夫的耳朵里,朱彦夫就有些纳闷,这么说这个右派分子还不是什么坏人啊!他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触江山河,才搞清江山河只是因为一句“***再跃进,也不能违反事物的客观规律”而被打成了右派。就这么一句话就成了右派?朱彦夫说天也不信。江山河解释说,表面上是因为这句话,实质上是因为一个姑娘才导致的。那是位长得很好看的一个姑娘,与江山河在一个办公室里上班。漂亮姑娘有些高傲,但在江山河面前却表现得很温柔,她看出江山河不光是长得英俊,而且肚子里也很有点才气,就喜欢上江山河了,就开始主动邀请江山河逛马路,到剧场看戏,江山河也喜欢这位姑娘,两人的关系发展到敢公开在大街上手挽着手走路的地步。
一位长得很帅的青年找到江山河,警告江山河:“以后少与这个姑娘来往,她是我没过门的未婚妻。”江山河也不害怕:“”现在是新社会,时兴自由恋爱,只要没有领取结婚证,就算不上是谁的未婚妻,姑娘喜欢谁是姑娘自己的事,那要看我们谁有赢得姑娘爱心的能耐,她只要当着我的面说喜欢的是你,不用你说,我就知趣地走开,用不着拿什么未婚妻来威胁。”结果,那位姑娘当着两人的面表示:喜欢江山河。那位青年一听,冲上去就甩了姑娘一巴掌:“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你还要脸不要脸?”为了保护姑娘不受欺侮,江山河冲上去与那位青年打了一架,可江山河不是那位青年的对手,当场被打得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姑娘一连几天没来上班,江山河觉得很奇怪,同事告诉他,那位青年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某局长的儿子,那位姑娘已调到别的单位上班去了。
江山河一听,气炸了肺,就打听到姑娘新上班的单位,要为自己为姑娘讨回自由,姑娘此时好像已经害怕了,劝他认命算了:这辈子可能是缘分没到,做不了夫妻。江山河不服气,就为此事写信上访,要告那位局长公子以权欺人,没想到在***的政治浪潮里,多说了一句话,就被上纲上线打成了右派,还被送到偏僻的沂源县桑树峪村接受改造,彻底剥夺了他的说话权利。
江山河的遭遇,激起了朱彦夫的同情,朱彦夫向有关领导写信反映,上面还真派人下来了,下来的人找到朱彦夫说:“亏你还是个党员,就听他的一面之词?要相信组织相信党,组织上会为某个人的儿女私情毁掉一个人的政治前途?你也不用脑子想想,组织上把江山河下放到这里是改造世界观的,如果在你们这里得不到改造,还可以把他转到别的地方继续改造,你是党员,可不能没有原则啊!”朱彦夫无话可说了,但他觉得江山河并不太像坏人,只好答应把江山河继续留在这里改造。夏天的一场大洪水冲毁了好多田地,江山河说这是过度地砍伐树木造成的水土流失,这是老天爷对大办钢铁的报复,要想改变水土流失,大量植树造林才是最好的方法。
朱彦夫觉得是这么回事,眼下灾难损失太大,当前的首要任务是解决肚子问题和恢复毁掉的土地,植树造林只能等这些问题彻底解决以后才能考虑。于是,江山河也就无形之中变成了朱彦夫的参谋,朱彦夫只要一有机会都要过来看看江山河。
最早接触江山河的不是朱彦夫,而杨兰兰。
杨兰兰是张有龙的嫂子,人高马大,天生一副男人身材,脸上皮肤粗糙,黑里透红,长得不十分好看,可她极能吃苦,做事很卖力气,重活轻活都是能手。
她是个寡妇,五年前,她的丈夫为撵一只野兔,不幸坠崖身亡,她的公婆见她还只有二十岁,不忍心看着她留在张家守寡,就劝他再找个合适的人家,那时,张有龙才十五六岁,她也不忍心丢下张家不管,还是带着不到一岁的儿子留了下来。
张有龙长大成人了,公婆又劝她趁着年轻早做打算,她说等到张有龙把媳妇娶回家后再考虑,就这样,儿子五岁了,她还是一直守在张家。她的孝顺和勤劳很受张家庄人的尊敬,大队搞公共食堂时,朱彦夫安排她在养殖组负责。养殖组一共八个女人,工作量很大,她从来没叫过苦累,为了管理好养猪场,她就把儿子带到养猪场,夜里就住在养猪场的草棚里,从不让人替换值班,把养猪场当作了自己的真正小家,每天夜里都要提着马灯检查猪仔的情况,遇到有病的,就立即把病猪隔离,专门看护。看到猪圈里蚊虫太多,她就在夜里用柏树叶烧烟轰赶,消灭苍蝇。她特别卖力,还专门向人请教,消灭跳蚤和虱子。跳蚤和虱子也是猪身上的两大克星,人家告诉了方法,给她开了几剂草药,要她用来熬水给猪洗洗试试,她手持药方如获珍宝,连忙找到寇长功,要他尽量早点安排把药购回来,早日减轻猪的疾苦。
朱彦夫很欣赏杨兰兰对待工作的认真态度,不断赞扬杨兰兰。
用上这一方法后不到三个小时,猪场里的苍蝇蚊子好像被打得差不多了,几个人从里到外找了半天,再也没有找到一只活着的。杨兰兰住惯了猪棚,习惯了每天晚上到猪栏四周走走看看,自从江山河来后,她总是最后离开养猪场,把一些能想到的事情向江山河交代一下,让他替她多操操猪仔的心,就这样她与他就有了话说。
杨兰兰比江山河大三岁。她见江山河是个文弱书生,脸上虽然写满了日晒风吹的印痕,但还是透出一股山里人少见的别样气质,有着不同一般的男人风度。因为心理上的原因,每次分工劳动,她总是不忍心把太苦太累的力气活分给他去做,顶多就是让他提着猪食桶顶顶缺,她发现江山河爱看书,很有点像小叔子张有龙,尽管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也就把他当小叔子一样对待,干啥活都一马当先,尽量把时间省给他看书学习。
因此,杨兰兰每天要坚持多做一件事,那就是检查马灯里煤油是不是快烧干了,只要发现煤油不够一夜照明,就会立即到寇长功那里去加满,她不想江山河因为没有煤油而耽误了看书,在家里她就是这样,宁可自己摸黑都行,也要把煤油省下来给张有龙看书写字。她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知道不这么做心里就不踏实,时间一长,江山河也就把杨兰兰当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喜欢把窝藏在心里的话对姐姐倾诉一些,所以,江山河的事情最早知道的就是杨兰兰了,所以,江山河一见到杨兰兰也就直接叫起姐姐来。
江山河在张家泉接受改造,没有想到还能得到这样一位善良的姐姐,心里的郁闷一天天淡化下去,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尽管如此,他也从不得意忘形,尽管有很多生活上的事情,也从不找姐姐的麻烦。一天,他去草场背草,一不小心把裤子挂到一棵才砍掉的树兜上,腿往前一迈,裤腿一下撕到裆部,走起路来一扇一扇的,惹得周围的女人哈哈大笑,他羞愧难当,就第一次向姐姐求救,要姐姐给他找针线来。杨兰兰赶忙找来了针线,他硬是要自己缝补,杨兰兰不让,他只好躲进棚子把裤子脱了下来,杨兰兰就坐在他的床边替他缝补裤子,他当时就穿着裤衩圪蹴在小凳子上看着,杨兰兰补好了裤子非要让他穿起来看看合适不合适,江山河接过裤子就是不起来,这时,杨兰兰才发现,不是江山河不起来,而是江山河的裤衩里早支起了一个尖尖的小帐篷,他不好意思站起来。
不知是什么缘故,杨兰兰一坐到床沿上,就会想到那个尖尖的小帐篷,尽管那一幕她想了无数次,此时此刻,她的脸还是红了起来。
“姐姐今天真好看,脸上一片朝霞!”江山河圪蹴到小凳子上,风趣地说。
杨兰兰瞟了江山河一眼,看不清那帐篷是否又支了起来,但传到耳朵里的信息让她有些陶醉,她的脸红了:“瞎说,一张桦树皮的糙脸,有啥好看,别笑话姐姐。”
“姐姐是张家泉最好看的,我,我就喜欢看,”江山河愣愣地看着杨兰兰,“我戴眼镜,我比别人看得仔细。”
杨兰兰听得懂这话的意思,但嘴里还是说:“总拿好听的逗姐姐开心是不?姐姐是丑小鸭,怎比得你心里的那个妹子,俺可是你的姐姐,别在姐姐面前开这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要是这样,姐姐可就生气了。”
江山河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江山河是什么人,没有人看得起的。姐姐莫生气,江山河以后再也不敢了。”
杨兰兰看见了江山河眼里忽然漂出了泪花,心里一颤,非常后悔假意说出的生气:“山河,你劳动了一夜,一定又累又饿,一会儿俺去食堂给你打饭来吃,今天俺就抽空,给你打床草垫子,天气冷了,你住在这里,被子薄,有草垫子垫着,暖和些。”
“哎,”江山河也不客气,“我这就去草场背捆上好的草来!”
吃过早饭,杨兰兰找来把龙须草,就开始搓起了绳子,她要为江山河打一床厚厚实实的草垫子。其他几个女人来一看,也都很支持杨兰兰的行动,便开始抢着干活,主动给杨兰兰让出了一天时间。
朱彦夫中止了这场特别会议,他想再冷静地思考一下张有龙的方案,就架着双拐来到了养猪场。这时候,恰好杨兰兰把草垫打起了,正在挽最后一到绳结。
“呵呵,这草垫打得不错,既漂亮又厚实,兰兰这手艺活不错啊!”朱彦夫一边看一边赞美。
“朱书记,江山河怕猪场里的猪受冻,硬是一夜没有休息,给所有的猪窝都垫上了干草。早上俺们一来,都受了感动,见他被子单薄,就让俺打床草垫给他,也没向大队汇报就打起来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杨兰兰汇报说。
“你们做得对,你做得对!”朱彦夫说,“这个江山河睡在你亲手打的草垫上,这个冬天再冷也会感到温暖的。”
“朱书记,你说的啥话呀,俺听不懂。”
朱彦夫笑起来:“听不懂?全张家泉都知道了,你还想瞒着我是不?”
杨兰兰的脸“刷”地红起来:“尽是胡扯,没有的事。”
上级反复强调,任何大队不得越权擅自行动,不得各自为政,一切实行垂直领导。各大队的生产部署必须按照公社的统一要求,统一行动,若有特殊情况的需要行动的,也必须提前向人民公社请示汇报,征得公社同意后,方可行事,否则,将会受到严厉的党纪政纪处分。
张家泉没有接到公社刨挖地瓜的命令,所以也不能擅自刨挖地瓜。
面对残酷的现状,朱彦夫心急如焚,经过冷静考虑,还是决定把猪场里所有能达到征购重量的大猪全部卖给国家,尽量节省有限的饲料。虽然公社还没有下达具体的上缴征购生猪的任务,但根据以往的经验,也只是三两天的事情,提前一两天,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关于刨挖地瓜的问题,还是不能擅自做主,睁着眼睛违犯纪律的事不能干,决定派能说会道的张有龙趁着卖猪的机会,顺便到公社代表张家泉大队提出申请,力争早日刨挖地瓜,不能让地瓜冻在地里烂掉,让到嘴的粮食再白白浪费。
张有龙揣着卖猪的条子走进了公社大院,兴奋地向公社领导汇报:“俺们张家泉大队今年超额完成了国家的生猪征购任务,今天卖生猪一千七百头,在时间上抢了全公社的第一。”
“好哇,张家泉大队进步了,对***有了新的认识,这很好。”接待的牛书记高兴了。昨天接到上级在金泉公社征购生猪二千头的任务,公社正要将分配任务下达到全社二十多个大队,没想到张家泉就这么积极主动,提前走了一步,而且还完成了一千七百多头,几乎是全公社任务的总和,这确实很出他的意料,他亲自给张有龙倒上一杯茶水,“卖猪的条子呢?我看看。”
“哦,条子全在这里,请领导过目。”张有龙赶忙从包里找出收据,毕恭毕敬地交到牛书记的手里。
牛书记把条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脸上露出了不满:“这一共才三十四头,还有一千六百六十六头的条子呢?”
张有龙笑嘻嘻地说:“都在这呀,牛书记,你再仔细看看,一点没错呀!”
牛书记又仔细看了一遍:“来,你算算,是不是三十四头?到底是你不识数还是我不识数?”
张有龙笑着说:“你也识数,俺也识数,俺们都识数,你也没算错,俺也没算错,俺们都没错。不是***嘛,俺也没敢多说,就是夸大了五十倍,应该算不上吹牛吧?”
“夸大五十倍,还不叫吹牛?”牛书记没好气地说,“这是人民公社办公室,不是放牛场,你不是成心来捣乱的吧?”
“没有,没有的事,牛书记,俺可是认真的。”张有龙急了,扳着指头解释起来,“前年,报纸上就说俺们村有生猪两千头,搞了这两年***,不说翻三番,翻两番总该可以吧,最起码也应该是六七千头,这六七千头才卖给国家一千七百头,应该是不多的,所以呀,俺汇报的这个数字虽然保守,但还是符合当前的形势要求。”
牛书记明白张有龙的话意,是拍着窗户让门听,他不好发脾气,只好亮出实话:“好啦好啦,别油腔滑调的。实话说吧,按照上级分配的任务指标,你们大队的生猪任务还远远没有达到。回去以后,再和朱彦夫商量商量,上缴的生猪任务必须完成,今年的任务也不太大,你们大队有一百头就可以了,五百多人的大队,才合五人一头猪嘛,完成这个任务应该没有一点问题……”
张有龙一听这话跳了起来:“天,一百头?开啥玩笑?俺们大队一百二十斤以上的猪就是这三十四头,已经全卖给了国家,还要六十六头到哪里去找?那没有办法,说破天也没有办法。”
“这是基本任务,能完成要完成,不能完成也要想办法完成,所有大队任务都是按人口摊派的,绝对不是针对你们张家泉一个大队的。”牛书记耐着性子解释,“一百二十斤以上的没有了,可以考虑一百斤以上的,再不行,九十斤以上的也可以考虑嘛,任务是死的,但人的脑子是活的嘛,你说是不是?”
张有龙没想到会是这样,虽说他只是个大队主任,但他从来没有把大队的事情推到朱彦夫一个人头上,他绞尽脑汁与牛书记周旋,牛书记始终没有松口,上面的任务铁板钉钉,没有缓和的余地。他见说不下来,也懒得再费口舌,就提出了大冻在即,地瓜刨挖的问题。牛书记说:“全公社的地瓜都还没有开始刨挖,你们急啥?政治经济要服从大局,回去以后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地瓜是金泉公社的主粮,今年受灾面积很大,所有粮食要由公社统一集中分配,任何大队不得破坏这个制度,要有大集体主义观念,要发扬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树立充足的信心,不要悲观失望,要以积极的热情,昂首挺胸迎接伟大的1960年的到来。”
面对这样的大话空话,张有龙觉得可笑,只好把公社的指示精神如实向朱彦夫做了汇报。
幸亏猪还没杀,否则,拿什么完成国家的生猪任务?这么大一个国家,要养活军队、要养活战斗在其他行业的所有人员,需要的粮食肉食都需要一个完整的计划部署,如果都不能按国家的计划完成,那国家岂不要乱套?即使再紧也不能打乱国家计划。朱彦夫暗自庆幸,急忙吩咐把猪场里的大猪又找来称过一遍,九十三斤以上的还有六十六头,干脆全部卖给了国家。
老指望能吃到猪肉的群众心里想不通了。每天早上踏着晨霜赶到大食堂吃饭,路远的一路要摔好多跤,特别是家里有老人的,还要冒着冷天打了饭送回家里,老人们根本就吃不到一口热饭,原本觉得有肉还有点盼头,现在肉也吃不上了,所有的怨气再也就憋不住了:这样的食堂还不如趁早散伙,真是活受罪!
呼唤食堂散伙的要求越来越强烈,朱彦夫听得心烦:大面积的地瓜埋在地里睡觉上面不着急,群众好像也不着急,总是围绕食堂的问题闹着情绪,什么大道理小道理也听不进去,看来这个食堂问题是到了应该重新审视的地步了。朱彦夫不想因为一个食堂失去了民心,只好召集党员干部商量对策。
大食堂是***的标志,有些地方还在大力提倡,作为全沂源县的典型食堂,从开始到现在仅仅走过了一年多时间,难道就要成为全县的反面典型寿终正寝了?所有的大队干部没有一个人敢草率地表态。
张家泉食堂闹散伙的事不知怎么被公社知道了,公社党委大吃一惊,认为这是一件政治大事,急忙召开紧急会议,要想方设法保住这面先进旗帜,不能因为这而让金星公社在整个沂源县抬不起头来。
公社领导一干人亲自来到张家泉,正在坡上干活的社员们听说是来解决食堂问题的,不用召集,全都自觉地集中到一起,七嘴八舌地数落大食堂的种种不是。公社领导没想到张家泉的群众觉悟这么低,喜欢发脾气的牛书记叉着腰开始上纲上线地批评起来,个别群众听说就是这位牛书记要走了他们的所有大猪,就不顾情面的与牛书记硬顶硬上,牛书记见有人当面唱反调,气得吹胡子瞪眼:“谁再蛮横胡闹,就把谁抓起来以反党分子论处。”一听要抓人,群众的火气都上来了,整个会议闹翻了天,朱彦夫也控制不住这个局面了。朱彦夫认为这个食堂再办下去没有多大意义,全大队社员一年四季任劳任怨,辛辛苦苦也确实够听话的,养猪场是大家的,到头来还连肉都吃不上,也确实说不过去,猪是他让卖的,他觉得对得起国家却对不起这些农民兄弟,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心里有愧,不好站在上级的立场上说那些理论原则话,因此,也表现得很消沉。现在,领导要抓人了,他知道这不是开玩笑,就赶忙私下找到颇有主见的张有龙商量,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张有龙说:“自古以来法不治众,俺认为不能让张家泉大队吃亏,干脆,趁这机会,让所有的群众一起闹,索性把食堂解散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该散伙时你想拢也拢不住,俺们只要不多说话,这戏随便群众怎么唱,看他们抓谁去?”
“这行吗?”朱彦夫有些担心。
“没问题,俺心里有数。”张有龙拍着胸膛保证,“万一有事,不能让群众吃亏,要坐牢,俺去,反正俺也没有老婆,坐几年牢连累的人不多。”
朱彦夫有些感动:“好,只要是为了群众利益,今天我也豁出去了,你在后面鼓捣上火,责任我来承担。”
会场上越闹越厉害,公社的领导开始只有牛书记粗鲁地骂人,后来几个都被激怒了,粗话都说了出来。大家伙见大队干部们也不说话,对骂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
“俺说各位领导,听俺说几句好不好?”老秀才张景实在看不过眼,拄着棍子站起来想理论几句。
“老人家,有什么话,你说!”牛书记被吵得火星乱窜,一看张景是位老人,说话还比较平稳,心里巴不得有人出来打打圆场,所以对张景老秀才也显得很有礼貌。
张景摸着花白的胡须,顿了顿,说:“这大食堂搞了一年多,俺老汉一天三餐都是靠孙子福星跑食堂打回家。平日倒好说,尤其是到了这冷天,俺可是连一顿热乎饭也没吃过,再过几天,一上大冻,俺老汉吃饭就不用筷子了,还得拿锤子敲着冰碴子吃。去年冬天,俺老汉就吃了好多天的冰碴子,这心是越吃越冷啊,冷天吃冷饭的滋味不好受啊!”
牛书记被张景的话噎住了,旁边有位干部好像熟悉张景,悄悄地告诉牛书记,说张景是这里的老秀才,在村里很有威望,也是个富农分子,只要把这老秀才镇住了,后面的工作也许还有转机。牛书记一听老秀才是富农,也就找到了反驳的理由:“你,你一个富农分子,不好好接受改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你煽动破坏社会主义***,你安的是什么心?就凭你这几句反动言论,我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张景虽然成分高,但在张家泉还没有受到过谁的歧视,一听这话,气得“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面对老秀才突然倒地,人们一下围到老秀才身边,冲到了公社干部的面前,会场上像突然引爆了一颗炸弹,气浪冲天。
“要抓就抓俺们年轻的,抓老人算什么本事。”
“你们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你们说话还讲不讲理?”
“谁愿意干谁干,谁愿意吃食堂谁吃,反正俺是不干了!”
“俺也不干了!”
“要是老秀才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张家泉一步!”
“有本事把生产搞上去,光靠这些形式算球!”
大家伙以老秀才为由,干脆把锄头往领导们面前一扔,会也不开了,直接扶老秀才回家。更有甚者,爬到墙头去拔了红旗,连同锄头一起扔到了地上,一哄而散。
会场上顿时没有了吵闹,地上扔满了锄头,几个党员和大队干部还没有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句话也不说。
公社的领导们气得浑身发抖,主要领导指着朱彦夫的鼻子说:“朱彦夫啊朱彦夫,你看你这个大队支书当的,真叫我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