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张家庄。朱彦夫家。
母亲郑学英关上院门,再用木杠抵了,这才回到屋子里燃上灯。
“来,你们姐弟仨都过来。”
随着母亲的话,朱彦花、朱彦夫、朱彦坤姐弟仨都悄无声息地来到母亲的周围,他们看到母亲板着的脸,不知道又是谁做错了什么,在昏昏的松油灯盏下坐在土炕上,等待着母亲发话。
“娘,抱抱!”两岁的朱彦坤不像姐姐和哥哥,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享受着特等待遇。
“彦夫,”母亲理了下散乱的头发,终于发话了,“娘跟你说了多少遍,要你早早回来,你干吗老是不听话,非要打麻影才回来?你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叫娘如何向你爹交待。明天你哪里也别去了,就到后山挖野菜吧。”
朱彦夫伸伸舌头,他不敢与母亲顶嘴,没有吭气。今天是他的不对,平日母亲反复交待无论有没有收获,都要赶在太阳落山时回家的,今天他一点收获没有,总想多跑几家,多少要点吃的回家,结果还是两手空空,回来差不多看不见人影了。母亲担心得一直守在院门前,直到看见他呼哧呼哧地跑回来,才放下心来。
“彦花儿,娘也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担水不能太晚,今天你硬是要去,没有明天了?要是路上碰到野兽、碰到坏人啥的,你还叫娘咋活?咋都这样不叫娘省心哪。”
朱彦夫见姐姐也遭到母亲的数落,撞了朱彦花一下,做了个鬼脸,意思是我挨了训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彦花是家里的老大,十二岁了,因为是姑娘家,母亲怕她出事,讨饭的事便不让她去,要她留在家里挖野菜,顺带照顾小弟彦坤。今天,她看见屋后水窖里掉进去一只死老鼠,烂得生满蛆,她觉得恶心,想吃点干净的水,便不顾母亲的反对,到邻居家借来一担水桶,硬是跑到西山根挑回了半挑水,这一来一往就是十七八里地,回来时也是天擦黑,叫母亲很担心。
“娘,俺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叫娘担心了!”朱彦花非常懂事,连忙回话。
看着两个瘦得像猫一样的孩子,母亲说不下去了。她站到炕上伸手在屋顶的吊篮里抓出一把风干了的枣子,给仨孩子各分了几个。然后揭开锅,把煮得烂糊糊的稀菜粥舀到碗里,开始了晚饭。
有女不嫁张家村,
挑水跑到西山根。
去时穿双绣花鞋,
回来磨破脚后跟。
这段民谣是对张家庄的真实写照。张家庄是坐落在山东沂蒙山区里的一个小山村。在沂河水折向东的山谷间,一条叫九曲河的支流把西部的荒山僻岭冲开了一条窄窄的河谷。顺河谷弯弯转转逆流西去四十里的地方,因河水年年暴涨,泥沙淤积,在河北岸渐渐形成一片南低北高的三角地带。
这个三角地带北依红崮山,跨河就是南珠山,南北距离窄处不足百米,东西狭长超过10公里。顺红崮山南下的一条横亘山梁直抵这片冲积地带的中部。一位姓张的猎人看中了这片土地,便在这里落户扎根,繁衍后代,人丁渐旺。
这个小山村叫作张家庄,也叫张家泉。张家庄虽然卧居九曲河源头,却是个缺水的地方,十年九旱,条件恶劣,土地贫瘠。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吃水靠天,各家都挖有一个大土坑,依仗老天爷降雨蓄水。如果常年干旱,蓄水用完,吃水就得到十来里地的西山根去担回来,一个往返差不多二十来里。
朱家是张家庄唯一的外姓人家,祖辈一直住在蒙阴县上东门村。从朱彦夫朝前数七辈的时候,才因贫寒而迁到了这里。朱彦夫的母亲郑学英,也是蒙阴县人。有一年讨饭讨到村里,朱彦夫的爷爷可怜她孤苦一人,就收留了她。
爷爷去世后,她就嫁给了朱家的老二朱庆祥。在这里,郑学英一共为朱庆祥生了七个孩子,在朱彦花的头上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因家里太穷,没有熬过冬日严寒先后夭折,去年在朱彦坤的脚下又生了个儿子,还未满月,就饿死在了她的怀里。丈夫朱庆祥是个硬汉子,但这个硬汉子每失去一个孩子时就像老牛一样哭嚎,四个孩子埋在屋后的树林里,朱庆祥每年都要去那里坐上半天,为了这三个活着的孩子,他离开了家,到南乡去打短工,只有播种和收获季节才能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母亲的眼泪几乎为失去的孩子流干了。过着比黄连还要苦的日子她不怕,她最怕身边的孩子再有个什么闪失,三个孩子是她的命,就是睡在梦里她也睁着一只眼睛,生怕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而使她后悔莫及。还不到四十岁的她,由于多产缺吃缺喝,浑身是病。她的头发变得花白,她的脊梁在弯曲,她的皮肤失去了女人该有的光洁,艰辛的生活在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言述的沧桑,刻下了一道道饱尝痛苦的皱纹。大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就能听到饿狼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嗥叫。村里已经有三家的孩子被野狼吃掉了,哭天抢地的父母最后找到的只是被野狼撕乱的衣服。母亲一听到野狼的嗥叫,心就怦怦地乱跳。
女儿朱彦花面黄肌瘦,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却非常懂事。四岁就开始跟着母亲在外乞讨,六岁就单独跨起了要饭的篮子,为了母亲有奶,为了不让弟弟饿死,在那通往东村的雪地里,她捧着讨回来的一张烙饼,不顾流着血的脚丫,忍着馋得直流的口水,硬是在白得刺眼的雪路上留下一路鲜红的小脚印,把烙饼送到母亲的手里。在父亲离家的日子,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看着她消瘦的身子,摸着她冻得发紫的小脸,捂着她扎烂的小脚,无数次地心碎,在这个贫穷的家庭,在这个吃人的社会,母亲除了抱着女儿细得像麻秆一样的身子痛哭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儿子朱彦夫已满九岁了,从出生的那天就好像与抗争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仲夏,沂蒙山张家庄一带突发百年不遇的洪涝,瓢泼的大雨一连数天,张家庄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在突发的山洪中连着他们的破草房一起,被夹在咆哮的山洪石流里卷走,只留下一片山洪掠过的泥沙,居住过人家的痕迹荡然无存。
朱彦夫就出生在那个滂沱大雨之夜——一九三三年农历七月六日。他是喝着母亲的眼泪、吃着大她三岁的姐姐彦花讨来的饭长到九岁的。从他脚片落地的那天起,他几乎没有穿过一双鞋,也许是****赋予了他顽强的生命,他很少生病,他喜欢雪花飘飘的冬天,牙牙学语才会爬行时,看见院子里厚厚的白白的雪,他就挣脱母亲的怀抱爬到院子里在雪地里翻滚,母亲怕他冻坏了身子,把他抱进屋里,他就四肢乱舞哭闹不休,非得再把他放回到雪地里,才呵呵地甜笑个没完没了。
等他能到处跑的时候,他会在冰天雪地里一玩半天而不知饥饿。朱彦夫五岁就敢单独到外村乞讨,九岁的时候,方圆百里的大小山川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没有他没有去过的地方,尽管他又黑又瘦身个不大,但体质却非同一般,上山采蘑菇,挖野菜,采山枣,上树摘柿子,掏鸟窝,跟着爹爹一起下地除草,刨地瓜,既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又像个成熟太早的大人。近一段时间,受外面世界的影响,心好像飞了似的,总要一大早起来,挎着篮子就出门,而且回来得也越来越晚。
女人总有操不完的心事。母亲的世界不是很大,孩子和丈夫主宰着她的精神世界。外面的世界又影响着她的精神世界,她的心是越来越紧,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当鸡子快要上笼的时候,只要有一个孩子没有回来,她就有些心神不宁,直到看到一块块“心头肉”走进了院门,她的那颗心才能恢复正常。丈夫在外面打短工,她是家里唯一的责任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总是竖着耳朵关心来自村外的消息。
盘踞在沂蒙山的大土匪刘黑七,常常窜到周围村庄烧杀掳掠。头几年,刘黑七领着土匪一路杀到张家庄村西二十里地的张家旁峪村,一夜杀了一百多口人,抢走了十几个良家妇女。刘黑七原名叫刘桂堂,从民国七年起拉起了土匪队伍,无恶不作,祸害乡里,许多村庄的人被他杀光,尸横遍野,白骨累累,成了无人敢靠近的“无人区”。后来,他窜到费县,安下据点。刘黑七杀人极其残忍,有点天灯、放天花等做法,还叫土匪用石碾子把小孩碾碎,做人肉菜用来下酒,当地百姓对他恨之入骨。
据说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最近正在往这一带活动,这个刘黑七神出鬼没,说不准随时就会在什么地方出现。朱彦夫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叫人怎能放心得下?这个时候,出门讨饭从早到晚连一块地瓜干也要不到是很平常的事情。除了担心土匪的骚扰,还要提防可恶的鬼子。
日寇是1938年年底越过鲁山进入沂源县的。当时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沈鸿烈带领省府机关驻扎在鲁村,闻听鬼子进入沂源,吓得慌忙迁到了离张家庄四十里地的东里店。1939年6月7日,鬼子出动飞机,疯狂轰炸了东里店。一时间,省政府驻地火海滚滚、尸横遍野,沈鸿烈仓皇逃到了临朐县。
三天后,鬼子在东里店建起了炮楼,设立了据点,并频频扫荡周围村庄,听说最近这鬼子又在离张家庄不到二十里地的沂河边修起了碉堡,前些日子张家庄的几十个男人被抓走,据说都是去给鬼子干苦力的。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中,母亲如何能放下心来?尤其是朱彦花,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万一落到鬼子手里,结果就不堪设想了。为了孩子的安全,母亲恨不得用绳子把两个孩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时刻不离自己的左右。
阳春三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没有风,张家庄东一院西一院低矮的草房掩映在嫩绿的树叶间。居住在这里的人家大多是一户一院,房子虽然很破旧,但各家的院子都很宽敞。院墙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半人多高,三面围屋,每家的院子都开有院门。山里不缺树木,院门都是用厚实的木板做成的,稍微有点办法的人家,一般都会在院门前拴着一条大狗来看家护院。张家庄养狗的人家不多,这里的人大多很穷,因为缺水少食,大多是以挖野菜、在外乞讨来维持平日的生活,地里的收成本来就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要交地租地税,一年四季至少有一半的时光,要靠寻找外来的食物才能度过。
村子后山的洼地边,一群八九来岁的孩子全都提着篮子在地边寻野菜。朱彦夫俨然一个孩子王,他一边挖着野菜,一边给伙伴们讲着讨饭听来的新鲜事。在这群孩子里,只有他胆子最大,也只有他具有在伙伴面前口若悬河的资本,因为他看见过鬼子,看见过鬼子的炮楼。
暖暖的阳光下,这群赤着脚丫子的孩子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坐在地头边,晒着太阳,众星捧月地围在朱彦夫的周围。
“那天,俺提着篮子从一个祠堂前经过,里面出来一个鬼子,身穿一色的黄军装,脚上穿着齐膝盖的长皮靴,腰里还挂着一把几尺长的刀……”
“不对,彦夫说得不对!”张家小狗子嚷了起来,“俺爹说鬼子是扛长枪的,没有穿皮靴,俺爹给鬼子干过活,俺爹说鬼子背上都背着个乌黑乌黑的小铁锅,腰里也没有那种刀……”
“就你小狗子多嘴,俺爹说,俺爹说,就是会俺爹说,你看见了咋的?闭起你的臭嘴,听人家彦夫说,再多嘴多舌的,滚一边去。”大毛反对小狗子打岔,收拾了小狗子一顿。
小狗子不服气,嘴里还嘟囔着:“是俺爹说的嘛!”
大毛扬起手:“你再俺爹说!”
朱彦夫笑着阻止:“哎哎,别打架啊,小狗子说得没错,俺看见的就那样,那是当兵的鬼子,俺说腰里挂刀的是当官的鬼子……”
小狗子乐了:“俺爹说的没错……”
“你再俺爹说!”
“哎,彦夫哥,你说那鬼子的刀要是借来剜野菜好使不好使?”另一个孩子好奇地问。
“哎,彦夫,你说干吗有人要把鬼子叫‘皇军’呀?”
“笨,彦夫哥不是说了嘛,鬼子穿黄衣服,不叫‘黄军’叫什么?”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尽说些没有边际的话。
在一边老实剜野菜的朱彦花突然指着山下的村子叫起来:
“彦夫,快看,咱家好像来客人了!”
朱彦夫回头一看,在通往他家院子的小路上,确实有一个牵着一头驴子的男人向他家走去。
朱家在村子的最上边,那个人再往前走八成是去朱彦夫家的。虽然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男人,但能判断出那人不是庄稼人,也不是在外面打工的爹爹。这年头,对于陌生的人都得警惕,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彦坤,朱彦夫有些不放心,就一把拉起彦花的手:“姐,咱们快回家去看看!”
这确实不是一个庄稼人,是个头戴礼帽、身穿粗布长襟、脚穿牛皮靴的汉子,他牵着一头毛驴,毛驴的身上架着竹篓。竹篓里装着一个大布袋,还有一只大公鸡。他牵着驴直接进了朱家的院子。
院子里,朱彦坤拿着一根树枝独自在玩耍,母亲坐在太阳下缝着一条破裤子,听到一声驴叫才知道有人进来。
“弟妹,就你一个人在家?”
郑学英吓了一跳,看到来人右脸上的一颗拇指大的黑痣,猛然想了起来,来人是朱庆祥的大哥朱庆山。
朱彦坤没有见过如此富贵的人,便一头扎进了娘的怀里:“娘,怕,俺怕怕!”
“啊,是他大伯回来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拍着儿子身上的泥灰站起来迎接,“彦坤别怕,这是你大伯伯,快叫大伯。”
朱彦坤胆怯地看着他的大伯,还是害怕,不敢吱声。
“这孩子,是你大伯呀,怕啥。他大伯,好几年没回来了,这是从哪里来?”
“今年的财气还不错,专门买了些东西回来看看你们的,庆祥还在外面打工?看看,看看,这家都成什么样了,要早听我的话到城里去混,你也会跟着享福了。”朱庆山忙着把东西卸下来后,就把毛驴拴在院子西角茅房边的木桩上。
看朱庆山这架势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他还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如果不是朱庆山脸上的那颗黑痣,郑学英还真认不出他来。郑学英抱着孩子进屋说是给朱庆山烧开水喝,心里却犯了难,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中午这顿饭该怎么做呢?虽然丈夫朱庆祥一直跟她说他的哥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但他毕竟几年没有回来过,而且还是专门买了东西回来的,毕竟他们还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呀。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没有想到他几年不见,还混得人模人样了。幸亏彦花担回了清水,要不家里臭水坑的水如何端得出手。
朱庆山提着布袋拎着鸡跟在郑学英后面:“弟妹,这袋子里是几斤地瓜干和几斤高粱米子,哥知道你这几年遭了不少罪,特地买只公鸡送你补补身子。”
这些东西可是郑学英做梦也不敢想的,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要是早两个月有这些吃的东西,那个孩子说什么也不会饿死了。还是自家的兄弟好,能在发财的时候想到还有一个弟弟的家。
朱庆山看到侄儿彦坤赖在郑学英的怀里,让郑学英烧火很不方便,他完全可以接过孩子,但看到孩子浑身的脏样子,生怕污脏了自己的衣服没敢伸手。他把礼帽拿在手里,环顾四周,又将帽子戴了起来,屋子里没有他放帽子的地方,他只好站在那里说话聊天。
“彦花也该找个婆家了,少一个人吃饭少一个人事。”
“俺身体不好,家里全靠这孩子,彦花没有吃闲饭,俺舍不得她离开,她爹也舍不得的。”
“既然这么心疼彦花,就更应该给她找个好些的人家,这里有什么好,是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不是没有水吃就是被水祸害,等庆祥回来你们合计一下。如果同意,我在济南帮着物色一个人家,说不定还能让你们一起去享享清福……”
大人正说着孩子的事情,朱彦夫和朱彦花就跑着回来了,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张望。
“这是你们的亲大伯,给你们带来好多好吃的。”郑学英一扭头发现孩子回来,连忙介绍,并把带来的物品一样样拿给两个孩子细看。
看见这些东西,姐弟俩像过年般的高兴,他们讨了好几年的饭,那里见过这么多的东西?姐弟俩在外讨饭早就混出了一张甜嘴,左一声大伯右一声大伯叫得不知有多亲切,小彦坤也受了感染,也跟着甜甜地叫喊,先前的害怕早忘到脑后了。为了表达他们的心情,他们抢着去寻来嫩花花的鲜草喂大伯的毛驴。
郑学英正要杀鸡,被朱庆山挡住了:“我还有急事要赶路,喝口开水就意思了,晌午饭是不在这吃的。”
“什么,连饭也不吃,是嫌俺做得不好不是?”
“不是,不是,看弟妹想哪里去了,确实有事的。”
朱庆山看见几个孩子穿得又破又烂,又全是光着脚丫子,心里很不舒服,他是光棍惯了的,哪里还有心情与一群叫花子共同用餐,只好撒谎说有事想找个借口早早离开这里。他看见朱彦花虽然穿着寒酸,但长得还算秀气,心里也就有了底,如果有套好衣服打扮起来,还是个不错的姑娘。
知道大伯要走,几个孩子尽管心里舍不得,也不敢强留客,穷富之间的距离太大,他们不敢随便用他们的手去碰大伯,只是留恋地目送大伯骑着毛驴走出好远好远……
“娘,大伯走了,这鸡还杀不杀?”朱彦夫看着捆了爪子的鸡,咽了口口水,长这么大,他只吃过一顿鸡肉,还是在三年前的大年夜。
“杀,杀,杀了吃肉肉,娘,俺要吃肉肉。”朱彦坤抱着母亲的腿抢着支持哥哥的意见。
母亲抱起彦坤,鼻子有些发酸,她看着又黑又瘦的朱彦夫和怀里这双睁大的满怀希望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
朱彦花看懂了母亲的意思:“娘,还是等爹回来杀吧。”
“嗯,等你爹回来再吃肉肉。”母亲拍拍彦花的头,“晌午让你们饱吃一顿,煮地瓜高粱粥。”
听了母亲的话,朱彦夫和朱彦花挖了半碗高粱米,乐得蹦蹦跳跳地跑到下院的张婶家,用碾子碾成了高粱面子,娘儿几个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吃饱了午饭的朱彦坤一直站在院门外不肯回来,母亲拉了几次,他就是抱着院门外那棵树的树干不松手。
“坤坤,走,跟娘回家去。”
“不,俺不回,俺要吃肉肉,俺要看爹回来。”朱彦坤眼巴巴地望着门前的路,望着小路延伸的方向。
朱彦夫拿着扫把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嘴里没有说,可母亲知道他的心思,他也是在用行动期盼着爹爹回来。唯有彦花表现得不是那么激动,默默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其实,郑学英心里也是盼着丈夫马上就能回来,让一家人好好在一起美美地享受一下难得的美味佳肴。
门前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了几个向这里走来的人。
“娘,俺爹回来了,俺爹来了,看!”朱彦坤兴奋得双脚直跳。
朱彦夫闻声从院子里蹦出来,他看见有四个人正沿着门前的小路向这里走来,他认识走在前面的那个老头,连忙跑进院子向母亲报告:“娘,张保长来了,还,还带着两个背枪的,有,有四个人。”
说话间,张保长已领着三个人走进了院子。朱彦坤没有看见过拿枪的人,吓得小鹿似的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不敢吱声。彦花、彦夫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站在母亲的身边,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站在中间的是个大块头,头戴瓜皮帽,身穿对襟黑布半长大褂,背着把盒子枪,麻子脸,酒糟鼻,样式比较吓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满院子乱转,好像要在这院子里找什么宝贝似的。他的左右站着两个手提长枪的乡丁,在等待着主子发话。
张保长是这一带有名的老好人,无论对谁都点头哈腰的。
“嘿嘿,他婶子在家啊,这是乡公所派来的队长,执行公务呐,嘿嘿,执行公务的。”张保长又转向瓜皮帽,弯弯腰,“这就是朱庆祥家的,有事您说。”
瓜皮帽鼻子哼了一声:“朱庆祥家的,你男人呢?”
“孩子在家饿肚子,没办法,给人家打短工去了。”
“哦,”瓜皮帽拧了一下酒糟鼻子,拿腔拿调地说,“根据乡公所指示,皇军修筑工事,各家各户有工出工,无工出钱,”说着从身上掏出个小本本,翻了翻念道,“张家庄的朱庆祥应该出工二十个,已出工零个,按工折价,你家应该交五块大洋,或者在三日内马上上工,出钱也限三天内缴清,否则以抗日分子论处。听清了吗?”
郑学英的脑袋嗡嗡直响,到哪里去找五块大洋上缴,这不是活要人命吗?按抗日分子论处的结局她是知道的,在她娘家蒙阴县城的郊区,她亲眼看到一个抗日分子被鬼子绑在木桩上,丧失人性的鬼子让狼狗扑上去,活活在那个抗日分子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笑得鬼子前仰后合,周围的百姓则胆战心惊。鬼子强迫中国人建炮楼修工事,建好后再用来打中国人,就是男人在家也不会去的,她明白男人在南乡干什么,时时为男人揪着心。眼下乡公所替鬼子办事,替鬼子征苦力,看来是躲不过了,她只好回答说:“俺男人不在家,俺家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缴五块大洋的事办不到,俺跟你们走,俺替俺男人出工。”
瓜皮帽一声冷笑:“你出工?那工地要你这小脚女人干吗?皇军会看中你这样的老女人?你愿意把自己给皇军喂狼狗,怕皇军的狼狗还嫌你软肉太少骨头太老,别想好事了吧你?”
两个乡丁也许觉得他们的队长骂人的水平不低,哈哈地笑起来。
“不许骂俺娘!”朱彦夫气得双拳紧握,怒视着乡丁,“俺替俺爹出工!”
瓜皮帽见这个孩子满脸怒气的样子,嬉笑地讥讽道:“小孩家家的,高不够一拃,粗不到一把,撒泡尿照照,你也配给鬼子干活?滚开,爱哪玩哪玩去,大人的事用不着你插嘴。”
张保长知道朱彦夫的犟性子,也知道麻子不是省油的灯,担心把话说得太生,赶忙站出来打圆场:“别净说些没用的,要钱俺知道你家拿不出来,还是赶紧派人把庆祥兄弟找回来,去给鬼子做几天苦力才是正经的,是不是他大婶?”
郑学英正要开口,屋子里的公鸡恰在这时打起鸣来。这一声鸣打得很不是时候,瓜皮帽一听就来了精神,他就好吃一口鸡肉,凡是下乡碰到鸡,一般都得顺手抓两只,因此,向两个乡丁一使眼色,两个乡丁就进屋开始翻腾,总想找出更多的东西来。不一会儿,他们一人拎着装有地瓜干和高粱米的布袋,一人拎着鸡出来了。
还没有等瓜皮帽看清楚,朱彦夫就一扑上去把布袋和鸡全抢了过来:“这是俺家的,你们不要拿走!”
“小东西,没看出来,还怪烈瓜的。”皮帽嘴里骂着,冲到朱彦夫跟前,想狠狠给他一耳光。朱彦夫见对方来硬的,就使出吃奶的劲用头向瓜皮帽的肚子顶过去,瓜皮帽还没有碰到朱彦夫,就被朱彦夫顶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切仅发生在一瞬间,谁想阻拦都来不及。
瓜皮帽恼羞成怒,爬起来掏出盒子枪,指着朱彦夫恶狠狠地喝道:“小兔崽子,找死是不,老子今天成全你!”说着,打开了扳机。
郑学英吓得一声尖叫:“不要,不要!”
张保长一把抱住瓜皮帽:“哎呀呀,我的大队长哟,宰相肚里好跑船,你就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吧!”
瓜皮帽推开张保长,抬起长腿,一脚把朱彦夫踢出老远:“去你娘的,今天就算便宜你小子一回。”
朱彦夫摔得龇牙咧嘴,爬起来又要拼命,母亲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哭喊道:“我的小祖宗,你还要娘活不活呀!”
瓜皮帽和乡丁在张保长的劝说下,在长枪上吊着布袋、倒挂着鸡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里娘们几个在院子里哭成一团。
月亮刚刚露脸,张家庄就是一片沉寂。
一前一后的两条身影沿着村子中间的小路,直接奔向朱彦夫家的院门。院门关上了,里面一点响动也没有,两个黑影对望了一下,一闪身便一先一后地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院子。
“谁?”
漆黑的屋里猛然炸出一声严厉的童声呵斥,是朱彦夫的声音。
两个黑影对望一笑,大大方方地走到门边。
“开门,俺是你爹。”
这是朱彦夫熟悉的期盼的声音,随着一声“爹”,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爹,你终于回来了。”他正要扑进爹的怀里,突然发现爹的身后还有一个人,赶忙换了一种惊讶的声音,“还有客人?”
“朱彦夫,不错,警惕性还蛮高的嘛,像个男子汉!”朱庆祥还没有开口,客人倒先夸上了。
朱庆祥刚一插上门,早听到动静的郑学英已点燃了松油灯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紧接着彦花、彦坤都起来了。
来客是一条标准的山东大汉,看年纪还不到三十岁,黑红黑红的脸膛,肩上挂着褡裢,他取下褡裢,亲热地把郑学英喊着大姐:“大姐,这是一点地瓜干,里面还有点花生,给孩子们吃吧。”
昏暗的灯光下,朱彦夫看着来客:根本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知道俺的名字呢?
朱庆祥抱着小儿子彦坤,让客人坐了下来。见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花生,就开门见山地说:“这是俺们的一个亲戚,今年家里遭了灾,专门投奔俺家来住的,从今以后,不管是谁问,都得这样说,你们都给俺记住了,听明白了吗?对了,他就是你们的小姨父,以后就叫他姨父好了。”
孩子们记住了,大人叫叫啥就叫啥,是一件再也简单不过的事情。
郑学英心里已明白了八九,连忙喊彦花一起到厨房做饭。
这里朱彦夫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跟爹爹讲了个清清楚楚。朱庆祥和“姨父”听罢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会意微笑,好像对那鸡呀、高粱米呀的东西很不在意似的,反倒对去给鬼子卖苦力感上了兴趣。
“是说三天不是?”“姨父”担心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是的,一点没错。”朱彦夫肯定地点点头。
“好,明天先把房子盖起来,力争后天就去工地。”“姨父”说话总好像是下命令似的。
朱彦夫越听越迷糊,然而好奇心淡化了他的伤心。他很想再听听这两个大男人的说话,可在晚饭后,就被爹赶去睡觉了。
这里砌房子很简单,就是用石头和着泥浆砌到一人多高,在上面放上几根粗树干,然后密密麻麻铺上一层细木棍,再一层茅草一层泥巴糊盖起来就成了。房子周围的石头多得是,后面的水坑脏了,正好用来和泥土。朱庆祥和“姨父”天还没亮就上山砍回了所需的木材,“姨父”力气很大,盖房也是把好手,一家人一齐上阵,天还没有黑,一间靠院子东头的新房就盖好了。
为了庆贺新房盖好,朱庆祥还专门请来了甲长和保长吃饭。
虽然朱庆祥是张家庄唯一的外姓,但朱庆祥好客、正直热情的为人在这里颇有声望,张甲长也好,张保长也好,对他从来不外看,对他的话也从来不歪想。朱庆祥向两位小“地头蛇”介绍了“姨父”,并对张保长平息一场可能导致的灾祸表示了感谢。
“俺长期在外,很多地方还得仰仗您二位照顾,俺这兄弟投奔俺们这个贫穷的地方安身,还得劳驾二位以后多多关照。明天他也想替俺把误去的工时补回来,就麻烦二位给乡公所申明一下。”
“好说好说,唉,这鬼子气盛得很,谁愿意替他们卖命啊,乡公所答应了鬼子,也是没法子的事,惹不起呀。要是俺这里也跟黄庄那里一样就好了,听说那里的八路军很厉害,连鬼子都怕,老百姓的腰杆子也能挺起来走路,这八路军咋不到这里来呢,莫非八路也嫌俺们这里没有水吃,不想到这里遭罪受?”
张保长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袋,吐出一股股烟雾。
朱庆祥摇摇头:“老百姓就老百姓,管他什么八路军九路军,管他什么鬼子不鬼子,还是过自己的日子,出工就出工,气力是奴才,去了还会来,不就是二十个工的事,操不了那多的心。还是本分些好,是吧,保长?”
“嗯,那是那是。”张保长的脑壳直点,“还是你兄弟会想。”
一天上两工,十来天的时间就把乡公所的差事给了了。
男人是家的顶门杠,男人是家的挡风墙。朱庆祥和“姨父”,两个男人使这个家有了家的味道。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不用担心睡着了还得睁着眼睛,孩子们也可以安稳地一觉睡到天亮,不用为明天能吃上什么去担心受累。
这个来投奔的“姨父”很有能耐,总会在外面弄些吃的。他非常勤快,也不怕起早贪黑,只要一看见水缸里的水浅了,就会担起水桶往西山跑,非要让水缸存得满满的。自以为很有气力的朱彦夫,使出吃奶的劲竟然还不能提起装满水的一只桶,这担水桶特大,是“姨父”专为自家订做的。这个“姨父”爱说爱笑,几个孩子都乐意跟他在一起,唯独叫朱彦夫弄不明白的是这个“姨父”和爹爹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最多的时候是夜出晨归,有时候又是日出夜归。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没有告诉他,母亲好像知道,但母亲也不告诉他,只是摇摇头神秘地笑笑。
大人的世界就是那么神秘,这种神秘感一直笼罩在朱彦夫的心头。
朱彦夫被一泡尿憋醒了,他摸着墙轻轻地打开门,走到院子的茅房边对着树桩一边抓着肚皮一边尿,头顶的天空上悬挂着圆圆的月亮,院子里洒满了月光的清晖,山里的夜是如此静谧。朱彦夫捉住自己的***抖了抖,甩掉最后的尿水准备返回屋子里,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好像这声音来自新盖的那间房子,再听,是轻轻的说话声,但说什么,无法听到。
朱彦夫的心一紧,莫不是有贼?昨天晚上他明明看见“姨父”和爹爹出门了的。那间新房是“姨父”住的地方,还没有安门,真要有贼跳进院子躲在那里面也说不准。朱彦夫的睡意被一阵紧张的恐惧替代,现在他是这里最大的男人,他不容许盗贼在这里拣到半点便宜。他四下里瞅了瞅,在柴垛上轻轻地抽了根一人多长的木棒,不料,抽木棒的轻微响动还是惊动了新房里的人,说话声没有了,院子里静得出奇,只有来自屋里轻微的鼾声在不紧不慢地回响。朱彦夫担心遭到对手的袭击,靠着墙举着棒借着月光,小心地一步一步接近新房。
同时,新房里也猫腰闪出了一个人影,那是月亮照不着的地方,虽然很黑,但还是没有逃过朱彦夫的眼睛。朱彦夫屏住呼吸加快了接近的脚步,正要挥舞木棒冲到黑影身边时,对方开口了:“慢,俺是你爹!”
“爹!”朱彦夫虚惊一场,丢掉木棒,“俺还以为是贼呢。”
“彦夫,好样的!”朱庆祥走过来拍拍儿子的头,“不过,你也太大意了,你看,你在月光下,你在明处,想对付暗处的敌人多危险哪,以后可得稳着点儿,多动动脑子。”朱庆祥脱下了身上的衣服披到光溜溜的儿子身上,“来,到屋里爹有话说。”
朱彦夫发现爹爹说话的口气非同寻常地严肃,不敢多嘴,跟在爹的后面走进了漆黑的新房里。他刚一进屋,屋里的“姨父”就点燃了灯盏。
新房里搭的是地铺,也就是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茅草,上面铺上一床破单子的床铺。铺上盖的是母亲补了又补的一床破棉被。“姨父”见朱彦夫没穿衣服,就站起来把朱彦夫让到床上,用被子盖着他光光的身体,又将一件灰色的袄子给他披上,再把朱庆祥的褂子重新还给朱庆祥穿上。
朱庆祥穿好褂子,坐在床铺跟前的一个木墩上:“彦夫,爹再跟你说一遍,以后无论有什么人问起,你都要一口咬死他是你在南乡的姨父,不许说漏了嘴,这对他很重要,明白吗?”
“爹,俺已经知道了,不是早就叫‘姨父’的嘛,有什么话你说吧。”朱彦夫往里挪挪身子,让“姨父”也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姨父”和朱彦夫并靠在墙上,“姨父”慈祥地摸着朱彦夫的头,说:“彦夫,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这段时间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叔叔跟你实话说,我和你爹都是干这个的。”姨夫伸出手比了个八字。
朱彦夫大叫一声:“你是八路?!”
“姨父”赶忙用手捂住朱彦夫的嘴:“别声张!”
朱彦夫第一次看见这个“姨父”的脸是如此的严肃,他知道这是一件非同一般的事情,想坐直身子,两手在床头一按,忽然碰到个冰凉的东西。他以为是块石头,就伸手去拿,“姨父”却把他的手按住了:“别乱动,俺拿出来你看!”
那是一把匣子枪。“姨父”拿在手里关了保险,朱彦夫接到手里,还挺沉的。他借着灯光看着乌黑发亮的枪管,兴奋得浑身血涌:“‘姨父’,能教俺打枪吗?”
“不要乱动,把枪还给‘姨父’!”朱庆祥话音虽然很低,但听得出是非常严厉的。
接着,朱庆祥和“姨父”就交给了朱彦夫一个任务——从今以后,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朱彦夫得为他们放哨,只要有外人来,不管是谁,都要给他们发出信号,还不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就是玩得再好的小朋友也不能透露任何消息。
“这是要用生命来保证的秘密,爹相信你能做得到,记住俺们给你说的每一句话,去睡吧!”朱庆祥严厉地交待过后,又反复叮嘱了几句。
“爹,你们放一百个心,俺会记住你们的话,俺的眼比鹰还尖,俺的脚比兔子还快,俺会上树,俺会钻山洞。俺不是废物!”朱彦夫把胸膛拍得山响。
“好,你回去睡吧,俺跟你爹还有事商量。”“姨父”说。
朱彦夫躺在炕上,想着爹交待的话,想着他摸过的那把枪,心里的那个激动,别提有多大。这可是他藏在心里的永久期待呀:八路军专打鬼子,个个像天兵天将,会飞檐走壁,手里的枪百发百中。八路军对老百姓最好,走到哪里,就帮哪里的老百姓干活。他在要饭的时候就听说,黄庄有的是八路军,在那里打跑了国民党兵,老百姓有吃有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他是多么希望自己能见到八路军啊,没想到自己家里早已有了八路军,更没想到的是他还能为八路军干事……
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平日里看惯了、走惯了的穷山穷水,这时候在他的眼里,也是那么地亲切,是那么地可爱。
要是俺手里有枪,要是俺也是八路军,那个戴瓜皮帽的麻子还敢抢俺家的公鸡吗?量他碰也不敢碰一下……
朱彦夫望着从房檐透进来的一丝亮光还没有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