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黑暗,无垠茫茫。
慕北亭已在这片无尽黑暗中待了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就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心中仿徨已极,不知何处可安。
突然,在他身前不远处骤然亮起了一团光亮,并且越来越亮,待到亮如白昼之时,一道人影轮廓缓缓出现在了光影里,渐渐的,这道人影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慕北亭看着这道熟悉的身影,一颗心瞬间狂跳不止,激动得几欲惊呼出声。这道身影赫然就是他深深爱着的,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妻子荀黛儿。
此时的荀黛儿正含笑看他,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他也立马回以咧嘴傻笑,脚下疾步快走,想要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从此再不分离。却不料,他伸出去的手指刚一触到妻子,妻子的身体就在一瞬间崩裂成了片片碎屑,慢慢飘散开去。
他惊恐已极,慌忙伸手,想要去抓住那些飘散的碎片,可他越是用力去抓,那些碎片就越是分裂得厉害,到得后来,空中已无一片完整碎片,尽皆消散于虚无之中。至此,他也终于从这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之上,此时窗外阳光明媚,鸟雀叽喳之声不绝于耳,似处清晨时分。
他又闭了闭眼,并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随后才开始转眼四顾,只见同泽大师闭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捻着念珠,口中正念念有词。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声唤道:“大师…”
同泽大师立马睁开了眼睛,急忙凑身向前,问道:“北亭,你醒啦,身子感觉怎么样了?”
慕北亭道:“还好…我…我这是在哪里?”
同泽大师道:“这里是灵隐寺的僧舍,前日你在‘无锋崖’上内力消损过度,进而昏厥过去,至今日已过去了两日一夜。”
慕北亭猛然坐起身来,双手抓住了同泽大师的肩膀,急声问道:“黛儿呢?黛儿在哪里?”
同泽大师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轻声说道:“在后面法堂里,主持正在为她诵念超度经。”
慕北亭颓然坐回了床上,可转瞬又翻身下了床,欲要冲出屋去,同泽大师连忙将他拦下,说道:“法事庄严,北亭不可冒然冲撞。”
慕北亭身形稍顿,点头道:“大师放心,我只在外面守候。”
佛堂离僧舍不远,两人快步疾走,不过片刻功夫便到了。此时大堂里正有一群僧人分坐四周,居中正坐的是主持圆慧,他正引着众人诵念超度佛经。
慕北亭站在门外向内张望,却不见棺椁灵台,便低声向旁侧的同泽大师询问道:“大师,黛儿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夫人的棺椁被停放在了后堂,先前你昏厥不醒,老衲便自作主张,向陆远怀讨要了一株‘玉肌草’放到夫人口中,以保得她肉身半月不腐,随后又将她装到金丝楠木的棺椁里带到此地,待一会儿法事完毕,你就去看看罢。”
慕北亭缓缓点头,慢慢跪到了地上,又问道:“大师,我那日昏厥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会到了灵隐寺里?”
同泽大师也盘膝坐到了慕北亭身旁,叹道:“那日老衲携何家兄弟的尸身到得山脚时,只见也有多人毒发身亡了,山脚下卧尸遍地,场面着实惨烈,可就在我等收挪亡人尸身之时,忽又听到你的悲啸之声,老衲便即冲上山去,等到了半道上,只见你已昏厥倒地,在你身旁的荀夫人也已咽气…”
慕北亭听到此处,蓦地又勾起了那日记忆,顿时泪如雨下,抽噎不止。
同泽大师感同身受,当即伸出右手去轻抚着他的后背,安慰道:“生死轮回,各自有命,还请节哀顺便,更何况你体内余毒未净,切莫再因悲痛损了身子啊。”
慕北亭伸手抹泪,摇头道:“大师,你接着说下去。”
同泽大师续道:“后来老衲将你和夫人带下山去,也正好遇上了林家派来的接应马车,于是大伙儿便上车回了林府。等到了林府后,易前辈便差人分头去给在此役中背世英烈的家人们报信,陆远怀也于当夜赶到了林府,并为大伙制药解毒。至于北亭与夫人,便是老衲自作主张带回到寺里来,只因彼时宗汜不在府中,若是你在林府醒转过来,那你这做兄长的不免又要被琐事烦扰。亲人的离世已让你悲痛欲绝,老衲实在不忍再让其它琐事去损耗你的心神,况且夫人身亡,也该及时为她诵经超度,送她走好这最后的一程。”
慕北亭感激同泽大师的用心良苦,哽咽道:“大师思虑周全,处置甚妥。此番大伙儿都是为了营救宗汜的妻儿而去,却不想遭遇到了算计,以至伤亡如此惨重,这往后的善后事宜,还得烦请大师多多照应,我已是心力交瘁,再无精力去替宗汜分忧了。”
同泽大师道:“北亭放心,老衲此前已跟易前辈商议过,只等你醒转过来,老衲不日便启程赶往林府。”
慕北亭微微点首,又问道:“大师,我的孩子现在何处?”
同泽大师道:“荀儿也在寺中僧舍,现下正由寺里的僧人看护着,北亭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对了,那日你所服用的解药剂量不足,体内尚有余毒未清,可彼时你正昏迷不醒,也不便喂服解药,是以远怀就让老衲把解药带在了身上,只等你醒转过来,便让你尽快服下。”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灰白釉的细颈小瓶子递了过去。
慕北亭缓缓伸手接过了瓷瓶,又摊在手心呆看了许久,随后取下了塞子,竟将瓶中的药液尽数倾倒于地上。
同泽大师惊呼道:“北亭这是为何?”同时伸手去夺过了慕北亭手中的药瓶,只可惜等他拿到药瓶时,瓶中早已空空如也。
慕北亭的面上却毫无波澜,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也不搭同泽大师的话,只是自言自语道:“黛儿特别喜欢花,各式各样的花都喜欢,从前在‘于渊谷’里,她种了好多好多的花,等到了花开时节,也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笑得好美。可到了花谢之时,她又会随着逐渐凋零的花瓣而渐变得郁结寡欢,那就是我最不喜欢的时节…我曾在心里暗许过,将来会带她去一个鲜花不坠的地方,如此,她也就会笑颜永驻…但我终究是失言了…”
同泽大师见他神色哀伤已极,连忙劝慰道:“亡人已逝,生者更当珍重,北亭切莫…”可还不等他说完,慕北亭已摇头打断道:“大师的心意我知晓,只是我余生已不再需要这身功夫了,这解药吃或不吃也都是一样的了。”
同泽大师心中一凛,急问道:“北亭这话何意?”
慕北亭忽然抬眼眺望寺后天穹,目光闪烁不定,良久后才幽幽叹道:“我此生余愿唯有两件,其一是将荀儿抚育成人,为他娶妻立室,让他过上平凡日子;其二便是带着黛儿寻到一处四季花开的地方,然后陪伴着她莳花弄草,度此余生。”说到此处,又移目看向了佛堂,续道:“只待此间法事完毕,我便要带着黛儿和荀儿远迹江湖,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世事。”
同泽大师沉默半晌,知他心意已决,就算再劝也是无益,当下只得又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以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