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杏林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通往她住处的路上。夜已深,这次的针灸治疗比此前的时间都长。高月萍显得很憔悴,话也特别多。
苏杏林意识到她心情紧张,无法放松绷紧的神经。
虽然她不知道高月萍的心事是什么,但她明白,她在担心一件事,她在焦急地等待一件事的最终结果。
所以,无论苏杏林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入眠。眼看午夜时分要到,她让苏杏林自己回去休息。
她要做另外的一件事,折腾小厮阿华。
同样作为女人,苏杏林无法洞察高月萍的内心世界。高月萍要的太多,跟所有的女人都不同。
属于她的她想要,不属于她的她也想要。高月萍总是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后来另一位武林女王黎巧丽对她的评价。
在赌场边上的林荫里,苏杏林意外的看到了沈瑞泽,她说,“这么晚,你还未休息。”白天她看不到他的人影,她想不出他一个人去干啥了。
沈瑞泽笑道:“我接到一个朋友捎来的信,约我凌晨在东山镇通往吴县的路口会晤,时间未到,我想到赌场里赌一把。”
苏杏林不解道:“你这朋友也怪,难道他是夜猫子?非要三更半夜才出门?对了,白天你去哪了?”
沈瑞泽说:“我去游太湖了啊。”
苏杏林说:“你一个人?”
沈瑞泽说:“是啊。”
苏杏林说:“一个人去游玩有啥意思?”
沈瑞泽说:“一个人自有一个人的乐趣,我习惯了。你要不要也来赌一把?然后陪我去见我那位朋友,让他请我俩吃宵夜。他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苏杏林说:“好啊。虽然我对赌博不感兴趣,但对宵夜还是很感兴趣的。再说了,还能认识非同寻常的人物。”
沈瑞泽说:“好的。我就赌100两,输光就走,赢100两也走,时间到了也走。”
苏杏林说:“像这样的赌法,才是会节制的人。”
沈瑞泽说:“必须要节制自己,我是输不起的人,没有有本事的老子,或者花不完的钱。”
苏杏林说:“我们都是呀。”
刘夏青的夜市摊,就在东山镇通往吴县的官道上,是独家生意。
刘夏青的夜市摊是快活境的产物。刘夏青做的就是尽兴而归的无聊人的生意。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快活境住宿的,那些在快活境消遣了一天好时光的人们,会,选择连夜赶回吴县,他们又怎么会放过在刘夏青的夜市摊装逼的机会。
因为是独家生意,所以不管有没有人消费,刘夏青都饿不死。
刘夏青是林连川的儿时玩伴。这也是为什么这儿独家生意的原因,因为林连川放出话来,谁都不能在这儿做生意除了刘夏青。
林连川发达之后,仅仅是给了刘夏青1000两,让他在这儿混口饭吃。刘夏青租了这儿的地二十年的使用期,很便宜的荒山野岭地,不属于商业用地。
刘夏青在这儿修建了两间临时房屋,说临时,也可以用上二十年了。不是商业用地有啥关系,刘夏青只要跟吴县县丞说一声,帛园大总管林连川是我哥们,吴县的差役,谁也不会来找茬,甚至也没人敢来收他的市场管理费用。
说穿了,这就是无本生意。乡野恶霸都会想到的。
林连川发达了,却不拉刘夏青入伙,因为他不想自己唯一的一个儿时玩伴,横尸街头。
看惯了江湖的尔虞我诈,血雨腥风,林连川心里这么想。但刘夏青却并不买账,他心底愤愤,觉得林连川不够哥们。
林连川比往时来得早了。现在他已经不是帛园大总管了,他是丧家之犬,惊弓之鸟。他实在没地方去了,所以早早来到东山镇跟吴县连接的这个官道路口。
以前他不是,以前他总是在夜深人静,从应天府府城赶过来,把刘夏青吵醒,就为了吃一顿刘夏青亲手炒的饭炒蛋。
然后叽叽歪歪跟刘夏青说废话。
只有刘夏青能够说真心话,别人不行,老威更不行。
刘夏青还是老样子,毕恭毕敬地说:“林哥,你来啦。”
林连川在他往常坐的位子上坐下,直截了当说:“我完蛋了。”
刘夏青给他上茶,说道:“林哥你是神人,怎么会完蛋,又跟我开玩笑。”
林连川看着刘夏青倒茶的手,眼神里有捉摸不透的意味,他说:“你不要安慰我,你这儿人来人往,谅你早就对帛园的事有所听闻。”
刘夏青叹息道:“我听说嫂子和冯明浩,都已经遭了老威的毒手。林哥,你节哀顺变……”
林连川失声道:“啊,他们动作真快。夏青,今晚我不喝茶,我想……跟你喝酒。”
刘夏青说:“必须的。”
林连川坐在那儿,一个人显得很孤单。不知名的虫子,在起劲的叫着。刘夏青去了厨房,久久未来。
林连川知道他在炒饭炒蛋,还有下酒的小菜。
果然,在经历了仿佛是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之后,刘夏青端来了饭炒蛋和几样小菜。
他再次回去厨房,端出一个巨大的壶,里边当然是酒,乡间土酿的米酒。
林连川从来不喝这种酒,他喝惯了扳倒井,泸州大曲,绵竹大曲等好酒,当然看不上眼这种玩意儿,他最恨别人在他跟前说,“这个是我们这儿最好最醇的美酒。”
刘夏青很懂他脾气,就从来不说这样的屁话。刘夏青在林连川对面坐下,不好意思道:“我这儿就有这种垃圾酒,林哥,你喝不喝得下呢?”
林连川惨笑道:“喝,为什么不喝,将来我恐怕就只能喝这种酒了。”
刘夏青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林连川倒了一杯。他自己先仰头喝了,他知道林连川疑心重。
林连川看着刘夏青喝尽杯中酒,这才端起来,也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他问:“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这儿有六年零三个月了吧。”
刘夏青说:“我也记得你,当帛园大总管九年零七个月。你是三年后才来找我的。”
他又给自己和林连川各自倒满酒,这次,两人碰杯,又干了。
林连川说:“一个人记性太好,不是一件好事。我很羡慕那种看书坐着就能睡得着的人……”
刘夏青说:“他们是猪,林哥你不是,你事必躬亲,呕心沥血,在朝,应该做大学士才是。”
林连川自嘲道:“可惜,我还未爬到南京城的城墙上,我就完蛋了。”
刘夏青笑:“你的确完蛋了。”
林连川握杯的手,突然松开,吃惊道:“酒里有毒,你竟然在酒了下毒?”
刘夏青说:“你不死,我没有机会。老威已经答应我,至少快活境的酒楼,要由我来做掌柜……”
林连川一脚,将刘夏青踢飞,刘夏青倒在身后的墙上,,靠着墙,嘴角流血,大口的喘息。林连川又是一惊道:“你连你自己也毒?”
刘夏青咳嗽道:“不敢用那种转心的壶,因为你实在是疑心太重,我只有连自己都毒,你才不至于生疑。但我事先服用了解药……可以保证我不死。”
林连川说:“但就算这样,你的五脏六腑也损伤不轻呀。”
刘夏青说:“在井下挖煤的,用挑子压弯了背的,世上多少人,为了蝇头小利,不得不戕害自己的身体?我要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呀……”
林连川说:“所以你宁愿失去我?”
刘夏青说:“不要怪我,我都是向你学的。”
林连川将幽冥飞爪重重的放在桌上,说:“我就算身中剧毒,照样可以要你的命……但我不会,因为小时候,人人都欺负我,只有你跟我耍,我怎么会要你的命。”
林连川也吐出一大口鲜血,全都溅到桌上的酒菜里。他突然生气,一掌拍在桌上,将那盘饭炒蛋,拍飞了。饭和蛋,落了一地。
刘夏青惊惧地看着林连川,知道他真的很生气,一向很爱惜粮食,从来不糟蹋一粒米,一颗菜。刘夏青说:“小时候我跟你玩,长大后,你却不跟我玩,我恨你……”
林连川笑:“是我错了。临死之前,给你提个醒,离老威越远越好……”
刘夏青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说不定将来,我坐你的位子也不一定哦。”
林连川说:“好,我啥也不说了。”
刘夏青说:“我却还想说,你知道不,你最为倚重的属下冯明浩,他把嫂子给那个了……”
林连川的心上,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他对高老大,对孙雨蝶,都是放肆本能,他唯一在乎的只有他妻子俞玉秀。他嘶吼一声,站了起来,又猛地跌坐下来。他中的毒,比老威中他施的毒更厉害。又吐出一口鲜血,这次是给气的。
刘夏青就是要在他心上狠狠地再刺一刀,因为这是老威交代的。老威可以不在乎他糟蹋高老大,糟蹋女儿,却在乎他的背叛。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老威的行事准则。
夜寂静,有答答的马蹄声,林连川知道是沈瑞泽来了。他挺直了腰身,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将自己嘴角的血迹擦去,沈瑞泽未到,他忍住不想死去。
沈瑞泽跟苏杏林各自骑了马,赶到这儿,看到一片狼藉。
林连川说:“沈公子你来啦,我快死了。”
沈瑞泽在刘夏青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坐下,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
苏杏林过去查看林连川的伤势,惊讶道:“他身中剧毒,捱不了多久了。”
林连川的嘴角又有鲜血流出,苏杏林在他头顶百会穴和脖颈尾风府穴,各扎了一根银针,以延缓他毒发的速度。
苏杏林又去查看刘夏青的伤势,说:“这个人也中毒了,但他好像事先服用了解药。”
刘夏青苦笑道:“没错,我事先服用了解药,我的目的就是要毒死他,他还真能挺。”
苏杏林说:“你身上还有解药吗。”
刘夏青说:“当然不会有,那样岂不是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
林连川想不到,自己的好朋友,儿时玩伴刘夏青,这样想自己死,觉得很悲哀。他对沈瑞泽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沈瑞泽回头看了刘夏青一眼,还能说什么,谴责他,骂他?只能无语。
林连川笑:“我反老威了,但功亏一篑。是韦成那个王八蛋,他背叛了高老大,他没有杀老威,反而发疯似地跟我打了一场。”
沈瑞泽苦笑道:“大总管当得好好的,你这是何苦。”
林连川说:“因为我一天都忍受不了他那副嘴脸……”
沈瑞泽叹息道:“老威为了维持现状,你身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虚伪和虚假。但你,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上位成功,你很快会变成老威的样子,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林连川说:“我回答不了自己,也回答不了你……”
沈瑞泽说:“但无论如何,你是一个值得我敬佩的勇者……”
林连川眼睛里有泪水,说:“谢谢……我死之后,这件天蚕衣给你,幽冥飞爪给刘夏青。拜托你,将我和我妻子俞玉秀埋在一起……”
然后他就死了。他告诉世人一个道理,就算你做错所有事,都不要毁了曾经陪伴过你的那些人,父母也好,爱人也好,朋友也好。哪怕只是一个路人。
死之前他从自己身上剥下来一件天蚕衣,扔给了沈瑞泽。
沈瑞泽虽然有抵挡粒子束的护盾,但很显然他不想太夸张,用护盾来对付冷兵器。
至少这件天蚕衣,就足以抵抗冷兵器。
沈瑞泽遵照他意思,将幽冥飞爪交给了刘夏青。他不想毁去的朋友,沈瑞泽自然也不想为难刘夏青。
刘夏青带着幽冥飞爪和林连川的死讯,去见老威了,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人生轨迹呢?
每个人的选择,对或者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着,不要祸害太多的别人。
晨曦透过竹林,投射进西山岛正中的屋子里。高月萍一夜难眠。
昨夜她折腾完阿华之后,就乘船来到了这儿。
她焦急等待着属于自己人生的曙光。大概是平时她吃早餐的时辰,孟星河带着孙雨蝶来了。
孟星河跟孙雨蝶此前拜会了孙耀维,孙耀维同意了两人的婚事,并且郑重其事的将另一件天蚕衣给了孟星河。
孙耀维对两人说:“你俩去吧,好自为之。想我了回来看我。”
高月萍说:“你来啦。”
孟星河说:“这是孙雨蝶,她爹爹就是孙耀维,我要和她结婚,然后去天涯海角隐居……”
高月萍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说:“你没有杀孙耀维?”
孟星河说:“我没有……”
高月萍说:“你混蛋,你知不知道,你不杀他,林连川会死,我会死!”
孟星河打了个哆嗦道:“林连川死活我管不着,但我不会让老威来杀你的。”
高月萍给了孟星河一巴掌道:“你以为你是谁?”她以为自己将要迎来人生的曙光,却出人意料地走到了穷途末路,孟星河不明白的,她嘶吼道,“你被感情蒙蔽了你的眼光,你看不到太多别的事情……”
孟星河理屈词穷,只好不说话,手紧紧攥着孙雨蝶的手。这时候石晨也匆匆赶到,对大家说了当前的形势,“老威已经跟王展鹏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了。林连川败逃,生死未卜。老威得到了李潜龙的资助,有了100人的精干后援。高大姐,看来我们要跑路了。”
高月萍心灰意冷,取出多年来她所有的积蓄十万两银票,对孟星河跟石晨说,“一直以来,我当你们四人,是我的孩子。现在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要远走高飞了,我很欣慰。这十万两分成四份,每人25000两,作为你们将来娶媳妇和生活的开销。叶青菜那份,由孟星河代领,将来有机会交给他的哥哥叶青衫。何真的那份由石晨代领,将来他出狱了交给他。”
石晨说:“高大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我听说在西北偏远的地方,有个幽灵山庄,由砍刀把子为首的一群杀手,我们可以加入他们。”
高月萍说:“我不。过惯了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生活,你说我能甘心屈居人下吗?”
石晨说:“那么我们另起灶炉,从头再来……”
高月萍冷冷道:“说得那么容易。你们去吧,我不干了.说不定,将来我会回家乡去看看。”她勉强露出笑容道,“将来你们带老婆孩子到广州看我。”
高月萍自打懂事起,就在南京城的街头混。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记得两件事:其一,小时候家的附近有望海楼。其二,骂人的口头禅丢拿嘛。
经过请教有学问的人,同时具备这两件事特征的地方,只有广东省的广州府了。
广州有望海楼,广州说白话骂人就是丢拿嘛。
至于其他的,她再无可能追寻得到。
每当她听评书或者戏剧,看到别人悲惨的人生遭遇,忍不住会胆战心惊,总觉得就是自己的遭遇。
她贴身藏着一块上面雕刻着“花开富贵”四字的雕花于阗玉,她一直不知道这块玉很值钱,一直带在身边。
她混迹街头,她的身体给过任何恶心的男人,以换取肉食和衣裳。
她如果知道这块玉值钱,把它卖了,她好歹能够过寻常人的日子,不会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经历……
孟星河临走时,对高月萍说了声,“对不起。”但他哪里知道,他是永远对不起她。
孟星河跟孙雨蝶走了之后,高月萍对石晨说:“你跟何真,将来千万别抱怨孟星河,我不想你们为了任何事反目成仇。”
石晨说:“我们会的。我们不但是你的弟弟,也算是你的孩子。将来无论大家过得怎么样,都不会忘记高大姐的。”
高月萍说:“这就好。我常常记得李景隆,虽然他是个草包,但他终结了一个时代,让我们过上了好日子。我们不需要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英雄,不需要!”
高月萍这辈子做过太多的错事,这句话,却是良心话。
石晨也走了。西山岛就只剩下高月萍一个人了。她让人去快活境,交代大家分了钱,散伙。小厮阿华也得到了8000两的善后费用。
一霎那间,快活境人去楼空,大家作鸟兽散。高月萍甚至还派人去向老威缴纳了这个月的快活境租金,和分成。
高月萍再次在荒无人烟的西山岛上走了一圈,她回到正中的屋子里,将自己剥得身无一物。
大概是当天黄昏时分,东山镇上及周边太湖岸边,远远看到西山岛失火了。
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也包括身无一物,已经心如死灰的高月萍。
外人觉得她是众叛亲离,可她内心却知道,她这一辈子也值了,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儿带大了四个孩子。而且,对自己不满的事情,总要对抗一下。
虽然败亡,无愧于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