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末的广州,郊外到处郁郁青青,弥散着青草和花朵的馨香。
就在这云开雾散的午后,杜心舟看到一个年轻的军人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
铁灰色的军装、扎着武装带、大檐军帽、布绑腿、草鞋,肩上背着一个同样铁灰色的挎包。身材不高,却精瘦结实,黝黑的皮肤上刻画出清晰地五官轮廓,高挺的鼻梁总是那么的引人注意。
军人越走越近,刚毅的脸上是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方正的嘴唇,透出一股威严。
这不是梦,是阳光下真真切切的他。在武汉老家,凡是见过他的都人说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从文必当知州,习武必做都统,是个有大出息的男子汉。
杜心舟一时间犹豫了。
她不敢认他。
这是李子华吗?这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夫君吗?
怎么和深深烙在记忆里的不一样?和照片上的也不太一样,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得如此黑瘦而英武?
“心舟!”
李子华已经来到杜心舟面前。
杜心舟却在发呆,尽管心里已经春潮激荡。
“心舟!娘子!-----”
“子华!夫君!----”
“娘子”、“夫君”,这个只有他们夫妻之间才有的称呼,使杜心舟再也抑制不住,她一头扎进李子华怀里,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李子华搂着爱妻,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待她哭够了,这才说:“娘子辛苦了,我想让你来,却没料到你真的来了!佩服,佩服啊!”
杜心舟已经顾不上回话,她只是想挽住他的手,她只是想把他看个够。
湖北人不论男女,皮肤都比较白,李子华也是。
走的时候,夫君是白皙而文弱的,举手投足有带着浓浓的书卷气,走路都是不紧不慢迈着八字步。没想到投笔从戎一年多,竟然像换了一个人!
是的,是黄埔军校,是独立团改变了他,而且是脱胎换骨的改变。从军路上,他一定遇到过很多的挫折与挑战,一定经历了很多的风吹雨打。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出师北伐,为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他一定承受了许多同龄人所不曾经历的磨练,从而变得充满了阳刚之气,坚毅果敢!
从窖口到姨妈家里,夫妻俩十指相扣都没有松开过。而杜心舟,一直处于极度幸福的迷离之中。
至于当天的晚饭吃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吃完的,她全不记得了。
窄窄的单人床上忽然躺了两个人,如果不是久别重逢、互相深爱着的夫妻,肯定会觉得有点挤。
但对于杜心舟和李子华来说,非但不挤,还觉得有点宽大了。因为从上床那一刻起,他们就拥抱在一起。
累了,倦了,她就伏在丈夫的怀里不动,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汗味、枪支味和长期在集体之中的男性味,这些混合的味道,被杜心舟认定为行伍的味道。
自从李子华离开武汉,她所有的担忧、思念与惊恐,在此时均化做了有所依傍的踏实与笃定。
两个人都累了。杜心舟娇喘吁吁,浑身是汗,头发湿成了一绺绺的;李子华也喘着粗气,大汗淋漓。床单、枕头,全都变成了皱巴巴的,被汗水浸染成一片片、一坨坨的印迹。
好热啊!身体像一个蒸笼,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冒着热气。可是杜心舟依旧枕着丈夫的臂膀,不忍离开一秒钟。
他们的枕头底下,是那一件银鼠皮大衣。
就像在武汉时,在枕头底下放李子华的照片一样,杜心舟每晚都拿出来细细端详,放在唇边亲吻。来到广州这几天,她每晚都把那件银鼠皮大衣放在枕头旁,睡不着的时候,她就轻轻抚摸那光滑细软的皮毛,对着大衣喃喃低语。
银鼠皮大衣,是她和李子华的定情物。
三年前的汉口。
杜心舟15岁,李子华18岁。杜心舟在汉口圣若瑟女子中学读7年级,很快就要毕业;李子华在武昌职业中学读二年级,由于他积极参加进步社团的活动,还是学校马克思主义读书会负责人,颇有组织能力,威望很高。
那一年的圣诞节,两个学校举行联欢大会,互动的节目很多,有英语朗诵、书法、钢琴比、舞蹈比赛等,还有男女生拔河。一所纯男生的学校,和一所纯女生的学校,这种联欢本来就有相亲联谊会的味道,而拔河比赛,更是图个热闹,在笑声和喧嚣中,使大家放飞自我,不再拘谨。
杜心舟和李子华是两个学校拔河队的指挥员。
考虑到女生的体力,两个人参加人数是1:2,即:男队十人,女队二十个人。
比赛哨声响起,两个队的队员握紧绳子,一个个脚蹬地,身体向后倾倒,拼命向自己的一方拽绳子。绳子中间的红绸一会儿移向男队,一会儿移向女队,互不相让。双方啦啦队员齐声呐喊,不停地为自己队加油助威。
杜心舟挥舞着小红旗,随着队员的动作而蹦来跳去,她清脆的,富有穿透力的嗓子,“加油”的喊声在整个校园里回荡。
相比于杜心舟的歇斯底大吼大叫,李子华的指挥风度却是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就像一位将军端坐在大帐之中运筹帷幄。
也许是女队以人多力量大取胜,也许是男队不忍杜心舟比她的队员还累,最后是女队胜出,拿到了奖杯。
男队一点也不生气不嫉妒,反而很开心地大声欢呼,在李子华的带领下,一起走过去为女队祝贺,并相互签名留念。
杜心舟的留言是:李之仪的后人,希望你成为国家之栋梁,莫忘君心似吾心!
李子华的留言更有诗意:杜子美家的小扁舟,莫负西岭千秋雪,心念东吴万里船。
杜心舟爱上了这个个头虽不高,却有大将风度的高二男生。在相互签名留言的时候,他们互相看一眼,两个人刹那间电石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