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星候了一夜也没能寻得同秦穆见面的机会。接下来的斗灯彩,她更是拉不下尊贵身份去同旁的小家小气的官宦之女比试。她一向觉得女子这样抛头露面跟青楼卖弄姿色供人品评没什么两样。只是说起来好听,她们拼的是斗诗搏彩头和描灯的才华与手艺,是所谓的兰亭雅事。
可她饶是不屑一顾。拜托,她是堂堂公主,怎可与一般的闺阁千金相提并论?只能干瞪眼看底下跟皇帝选秀女一样争奇斗妍了。
此时醉仙居里云珠换了一身蓝色衣裳来到了天字号厢房。耶律策已泡好澡,着了中衣坐在榻上,方几上摆着一个小铜炉温着一壶酒。他应是饮了几杯了,颈脖至耳根有些微红。
“没想到中原的夜晚,也是这般清冷。不是还过着节吗?方才见了,楼下乌央乌央有人走来走去,也不知热闹些什么。”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下一杯。
云珠鼻子灵通,速速将酒壶从他手中取了下来,不想却又烫着了手背,“啊呀”一声,将那酒壶置于距离耶律策较远的桌角处。
“烫着了?”耶律策脸色警觉起来,一把拽过她的手,云珠只觉得自己脸上倒比手上更烫,想要抽手,但又被他捉得更紧,“姐姐应当听话!”耶律策命令道。
“阿策,我走后你一直这样吗……阑夜大人不是说过你晚上不能吃姜吗?何况女儿红这么烈。”且不说晚上吃姜烂胃,最要命的是能诱发他的头痛顽疾。“你这是贪的什么嘴!”云珠语气责备。
她很多年没有这样随性地叫他名字了。从她十一岁父亲告诉她,眼前这间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经年关着的是一位小殿下起,她便再也没有这般称呼过他了……
“好多年没听过姐姐这般唤我。”他朝卜塔云珠露出浅浅的故人笑,手上半分未停,便在她刚才走神之时,已从自己枕头下取了冰肌膏来为她涂抹。
冰肌玉骨。
其实用来形容她心中的这位翼王殿下也不为过吧。他们草原上的男子,极少有生得他这般容颜刚毅秀美的。星辰之目,山脊之鼻,双眉如峰似剑。奈何他却视其白肤为一生之耻辱。
耶律策的母亲赫拉是蚩木派族老呈给大昆皇帝的一名侍女,是赤叶派同荀泥派的护卫大战中得胜的一名荀泥俘虏,永生永世都无法除籍的贱民女子。那晚不过是大昆皇帝喝高了,将她错认成先皇后,让这个侍女误承了圣宠。
此事朝野一时传开,如同掌掴天颜。大昆皇帝遂命人将此妇关押入西冷宫的柴房。
那名可怜的侍女,也就是赫拉,就是在那间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生下了他,耶律策。
再后来他的生母赫拉病重而亡,他独自在那间柴房读书、习武生活到十二岁。那可正是草原上的男儿们策马奔腾、摔跤、莽舞弄刀的好时候……可他却被关押在柴门之内,以跟养尊处优截然相反的待遇,得到了这具细皮嫩肉的躯体。
这具躯体象征着卑贱,无能,永远不可直视太阳的光芒。
只是这样吗?
更为讽刺的是,待他及冠,他才知晓,哪怕是这苟延残喘的十五年,这柴门犬吠般的十五年,也不过是他父皇对他身体里流淌着一半贱民血液的惩罚……
原来当初皇帝尚且连一丝怜悯都未曾给过他们母子。他本该是要在那道皇帝的密令之下同这个人世擦身而过的,只可惜,那个宫婢起了恻隐之心。就这样,那个宫婢协助赫拉,直至她安稳生产……
再后来那个宫婢自缢了,赫拉更是以自己的姓名保下这个孩子,选择一头撞死在柴门上……
耶律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漫不经心地问:“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卜塔云珠脑海中的这段完整思绪被打个措手,遮掩道:“阿策的手,很是修长好看……”
耶律策放下握着冰肌膏瓶子的手,噔一声将它立在桌上,拇指般大小的木塞掉了下来,他的脸上已经渐渐失了刚才的放松和亲切,双眉微蹙,藏着一股流淌的寒气。
云珠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最是不耐这等夸辞,自己这嘴怎的……“阿……小王爷要不要上点下酒菜呢,光吃酒确是伤身的。胡戈勒二人呢?”说完她低下头,后头那一句的寻人声音也变得嗡嗡的。
不待她自我反省完,耶律策已经重新整饬好情绪。“不必叫菜了。我已叫他二人歇着。”他抬眼见她是一副小心局促的样子,又补充道:“我怕他们水土不服,贻误大事。”
云珠点了点头:“是。”
他提起酒壶再斟了一杯,饮尽,挑了挑眉,问道:“今晚你放走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历?”
云珠未料到他要问此事,压了压眼中的一丝顾虑,瞥向斜对面那半开的漆木窗角,谨慎措辞道:“大概是……官家人……”
“我看你刚才夺壶的腕力,不至于武功废到不敌那两个黑衣人。说吧,为何引了人来,又放人走?”
云珠拱了拱手,想好委婉措辞:“此人尚在计划中。”
“为何你不将行动上报?”
云珠听其语气虽平淡却暗含厉色,蹲身单脚跪下,铮铮道:“云珠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就先将此事埋下,待眉目清晰些了,自会再报禀小王爷。”
耶律策脸上浮光掠影般的闪过一丝薄笑,他看着她半跪在面前,轻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撒谎。”
云珠抬首,目光倔强,谁都可以怀疑她,但是他不行。“云珠没有撒谎!”
“这个行动,你必须马上撤出。指派下去跟官家有过关联之人,全部撤回大昆。不服者,斩!”
云珠愕然,她十二岁入中原,花了两年时间镀得汉人女子的身份,六年前创办下这间醉仙居,她是这京畿最大艺妓坊的少东家沧玉。现如今大昆的谍线早已密织如蛛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何况她做这些,又并非是为了自己……
她抱拳举臂:“恕云珠……不能答应!”
耶律策睨向她的皎皎目光,单掌拍了下身旁的方几,铜炉跟杯盏同时一跳,窗纸上的一道黑色人影刷一声便闪了过去。
耶律策顺起方几角上那支银簪,在五个指尖转了一圈,侧转过身,摸准时机朝对角门边的一条缝射了出去。只听传来一声闷闷的人身倒地的声音。
云珠起身推门而出,这支簪正中那人太阳穴。她用手触了触对方的鼻息,对站在门边俯视的耶律策道:“他死了。”
“我们为什么不留活口?”云珠不解地发问。
“因为簪子太钝,我不小心,下手重了。”耶律策说完,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云珠懂得意思,从那人太阳穴上拔下簪子,又用帕子抹净了血渍,才递向他的掌中。
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一支银制的桃簪,银器打磨粗陋,上面的簪花是两朵雨滴般大小的粉水晶桃花,中间花蕊是两滴琥珀。虽然称不上精致,却也是下了心思的。何况,它是花扇节平民女子赠予心仪公子的定情之物。
云珠的眼睛一直落在那簪子上,良久,还木然站在门边。
等到耶律策两道疑惑的目光投到云珠脸上,她才自觉方才神思恍然了,又不知嘴巴动了动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什么,只见耶律策不甚在意地翻看了下那簪子,冲自己答道:“哦,是方才浴桶里捡的。”
她低头应声称是。
耶律策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只吩咐道:“明早,我要听到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便闭门入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