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先贤有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在宣凭看来,边危危就是心有猛虎之人,甚至力如虎、敏如虎。
宣凭不懂拳脚兵刃,先生也不许他学。几次趴在墙头,盯着隔壁的镖师操练入迷,被先生逮住好不责骂。
先生说,甭管万般是不是皆下品,也唯有读书高。
少年人嘴上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若非太祖立国后重文轻武,何至丢了九路大好河山。再说了,即便要跟人讲道理,自己手里的棒子也要足够粗才是。
后来,架不住宣凭软磨硬泡,先生终于答应他,可以跟茶坊的前辈学舞剑壶。剑壶表演,几乎是各家茶坊的保留节目,因壶嘴细长如剑而得名。
好歹沾一个“剑”字,算半个兵刃。
上天公平,也不公平。宣凭从小无父无母,却遇见先生,别人学舞剑壶,仨月未必敢登台,宣凭学了三天便有模有样,倒杯不洒,流畅不卡。
但自己的剑壶,与边危危的真刀比起来,未免可笑。那个姑娘大不了自己几岁,习拳练刀却令人赏心悦目、血脉偾张。
刚劲,可崩山。
柔劲,能牵水。
更让宣凭惊叹的,是眼神。坚毅冷峻如虎,不被戾气浸染,没有仇恨牵绊,只是一拳一拳,一刀一刀,朝着目标出击。
宣凭不知道自己心中有没有猛虎,也许有鱼。因为水性好,他确信是肋下的鱼形胎记所加持。自己能被先生从河里救起来,想必龙王也帮了忙。
街坊邻居,甚至青楼的姑娘老鸨们,若是什么贵重物件掉进小宣河,都会招呼一声,傻小子不用白不用,宣凭也来者不拒,在水中有莫名的安全感。
除此之外,宣凭觉得,自己身心上再也找不到其他动物了。他渴望像边危危那样拥有力量,有力量就能报恩,也有可能找到亲生父母。
而此刻,他只能瘫软在床,“猛虎”喂他喝汤。
边危危舀起一勺茶汤,又吹了吹,轻轻送进宣凭口中。
半昏半醒间,宣凭觉着股股暖流,化开唇齿,奔涌入喉,温肠暖胃,一扫阴沉晦气。三魂七魄都沐浴在春风里。
危危静静盯着宣凭的喉头,待他将茶汤咽下,这才舀下一勺。
陈酉看着心急,恨不得捏住宣凭的鼻子,一股脑灌下去,宣凭手脚冰凉,陈酉盼着他喝下热汤,快快好起来。
热汤下去,腹中寒气翻涌,第二勺刚碰唇边,宣凭就将呛住的一口气咳出来,汤水溅了边危危一手。
姑娘却纹丝未动,瓷碗中茶汤如镜。
陈酉忙把宣凭扶起来,拍抚后背。宣凭嘴里哎呦一声,把眼睁开。
“醒了,醒了。”
“吓死宝宝了,阎王爷没留你吃饭?”陈酉眼圈一红,却打趣道。
“饭不好吃,还不如你那酸橘子。”宣凭清了清嗓子说。
“你可享福喽,危姐亲手喂你。小伙子,你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陈酉说罢,见边危危眼神一凛,立刻捂紧嘴。
“谢谢你。”宣凭想欠身,手脚却不听使唤。
“醒来就好,你们聊,趁热喝。”
边危危说着,把碗放下,这才擦拭手背。和着宣凭口水的茶汤,并没令姑娘厌恶。擦完手,莞尔一笑,起身离开。
“乖乖,好险,好险。”陈酉端起碗,继续喂宣凭。
“陈叔和其他人呢?”宣凭问。
陈酉将过往经过讲述一遍,两人眼角微热唏嘘不已。说到黄鱼港的方向还冒着黑烟,宣凭的心又提起来,不知先生香茗和街坊邻居们是否安全。
箭羽岛外多浅滩暗礁,有的地方仅能行轻舟,海寇不来袭岛而直奔黄鱼港。况且道观乃清修之地,无甚油水,对海寇没吸引力。
惴惴不安捱到傍晚,宣凭已能下地,除了稍感昏沉,并无大碍。陈酉搀着他看过陈老爹。随后,二人借来一盏气死风灯,来到码头。
云黑遮星月,闷雷震人心。朝黄鱼港望去,仍有几处火光冲天。黑烟被黑夜吸纳,乌云显露出狡诈。
“七叔他们不会事吧?”陈酉问。
宣凭没说话,他答不出这个问题,更不敢做出假设,只有默默祈祷。心急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家。弱小无助的少年,只能狠狠地望着对岸。
命运嘲笑人生,就像礁石嘲笑海浪。
“至少,你们还活着。”
身后传出话音,飘飘然一位女道人从暗影中走来,道骨仙风,肃杀之气逼人。宣凭站定原地回眸,陈酉却向他身后挪了挪。
“拜谢道人搭救收留。”宣凭俯身拉着陈酉下拜。
映红道人拂尘一摆,示意二人起身。
“这些我也经历过。”映红道人与宣凭并肩而立,手捋尘鬃,望向对岸,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向道人借船一只,我想回家去。”宣凭恳求道。
“对,我们想回家去。”陈酉说着,坚定地冲着宣凭点头。
“知道这海有多深吗?”映红道人不答反问。
二人相视一眼,不解其意,摇了摇头。
“‘我想’和‘我能’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对现在的你们来说,比这海还深。”
“人活着,就是拼力填平这鸿沟。”
“要下雨了。”说罢,女道人拂袖转身,箭步离开。
“明早鸡鸣,这里等。”话音未落,背影已消失在黑夜里。
忐忑,辗转,反侧。宣凭昏昏醒醒,天刚蒙蒙亮,便拽起睡眼惺忪的陈酉,奔向码头。
他俩到的时候,三艘窄帆梭舟已然待命。每船九人,年纪皆与宣凭相仿,黑衣皮甲,束袍背刀,额头、颧骨、下颌,间涂炭灰丹红,个个英武,杀气外露。
边危危一身乌藻锦衣,腰挎双刀,两杈血红束发绸带,风中飘摆,如蟒蛇吐信。
映红道人负手立于栈桥,依旧长衫扶风。见宣凭陈酉跑来,吩咐一声;“开船。”
危危招呼二人登船,霞光乍起,三船劈涛斩浪,向黄鱼港飞驰而去。
宣凭满腹疑惑,却顾不得问,只盼着风再疾些,船再快些。他紧紧抓住船帮,手臂青筋凸起。
陈酉不忍心,安慰道:“有水师,有厢兵,不是还有足赤镖局嘛,没事的。”
茶坊隔壁是镖局,街坊邻居,平日里关系融洽,念及此处,宣凭平复些许。边危危瞥见焦虑的宣凭,又望向海港,眼神微寒。
船行近港,木板、碎物渐渐多起来,甚至漂浮着几具鼓胀的焦尸,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众人拉起黑巾蒙住口鼻,宣凭只得用袖子遮挡,陈酉将半个头埋在敞襟里。
船靠码头,栈桥上站着三个同样装束的道人,已然等候多时。其中一个向映红道人行礼后说些什么,其余两人面朝不同方向警戒。船上的黑衣道人鱼贯离船,有序而无声,三人一组,严阵以待。
宣凭起身时,边危危递给他一条霁蓝色方巾,随即脚尖轻点船头,飞身上岸。宣凭一愣,陈酉挤眉弄眼怼了怼他,也跟着上岸。小胖子也想潇洒耍帅,奈何自己柚子般的身形,勉强爬上栈桥。
方巾通色无花,仅在一角有丸状留白图案,由三只海马组成,不明何意。
宣凭屏气,将方巾系在颈,再吸气,微香醒脑,秽气尽扫。
观里来的船,停靠在小船码头,此处为深水港,可泊大型的海运货船,因此水面距地面仍需爬数十步木梯。
边危危护着宣凭陈酉走在队尾,他们脚踏地面时,十几个黑衣道人已分列两旁,宣凭看到远处的景象,啊呀一声,两行热泪喷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