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一个白发老者捂住鲜血淋漓的胸口,有气无力地道:“我已经被你一戟命中了要害,估计也活不长了……”
“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很短的......我也不会耍什么花招,就算看你父亲的面子上……”
而老者面对着的正欲离去的雄壮男人不知听到了什么字眼,顿住了脚步。
他端详了一眼四周荒芜的土地,以及头顶上欲来的山雨,叹了口气。
他们身处在一座不知多久无人问津的荒山中。
他轻声开口,望向了那个他欲杀多年的老奴隶,”苍发,你要记住你骗了我父亲整整六年,这是你最后一次绞尽脑汁想为这个局面加上些无关紧要的障眼法......说吧,不过在山雨来时,我便会离开,你最好给我快点。”
不过他不曾想那老奴隶苍发一开口便有如五雷轰顶般击中了他的大脑,“我的主人,旧主他并没死。”
“说下去。”男子不经意间用手中戟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
“故事开头,你也应该知道,主人他从塞北赶赴大陈,为大陈吞下十六城,只为了他心中一直以来未能平复的那口气......”重伤的苍发也平复了下那口吊着的心气,又讲述着,“求雄兵,杀也铎。”
“因为主人他并不想顶着‘小也铎’的名号一辈子,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他这孩子一直很要强。”苍发与他主人早时相伴多年,说是主仆,其实也早已情同父子一般,“即使是投入敌国……他一向懂得隐忍,就像现在。”
苍发发觉面前未肯上前的男子仍旧有些缓不过神来,艰难地笑笑,“阿憕,那个你一直惺惺相惜的青年,我的旧主,他并没死........也摩珂他....他并没死。”
那个此刻追杀骑着快马奔逃的老仆苍发进了荒山中的人,正是如少大陈骁将之一的陈憕,他微怒道,“他不死就是个祸害!”言罢却也竟有些十分复杂的情绪堵在了这个铁血男儿的胸口,不能言说。
“我跟了珂儿二十年,也照顾了阿憕你近六年,你们的交情我都看在眼里.......放心,这荒山野岭的,没有大陈的探子。”
“故事还没讲完,咳………”苍发嘴里此刻已经喷出了血沫,陈憕心神烦乱,不自觉上前了两步,“可惜讲不完喽!”
“我再挑重要的讲与你听,咳咳......其实四年前放走求兵未果且引火上身的珂儿的人,正是陈宣礼老王爷,当今大陈皇帝的亲哥哥!……也是你陈憕的亲生父亲……”
苍发到后来声音越发微弱,慈祥地盯着眼前呆立的已成长为骁将,近乎而立之年的阿憕,最后道:“我这次…咳……真的没有骗你……是我辜负了你父亲老王爷的好意,但....但珂儿他......不能......一定不能被他带回大……”
苍发的手无力地垂下,这个枯瘦的老头倚在一棵死树上,苍发映在树身上是一种凄凉的白,他为他主人算计了一生,哪怕是最后也想着去阻止也摩珂被带回大陈。
陈憕无动于衷,静候山雨洗去过往污秽,洗尽前半生的铅华。
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在他的眼中,真犹如小童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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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陈之都,迢迢千里,一行几人望着关外烟柳,望着孤城闭。
檀川只管像以前那样,静坐在车辇中闭目养神,窗外兰家公子着装干练,却是银鞍白马度春风,让人瞧了心醉,而旁边那位“半个公主“出身的流霜,也一样乘匹快马,素手执鞭,虽无着裙姊,亦胜似神仙。
好一对才子佳人,那女子怕不是兰行止的心上人?
而那个墨香世家出身的钟离墨,黑袍乌发的俊朗男儿,却与人们心中的印象出入极大,此刻早是遥遥一骑纵马夕阳下了。
檀川挑眉睁了只眼望了望对面与之同乘的老祭酒,苦着脸笑了笑。
谁让他懒到这种地步了?
这时钟离祭酒也好似感觉到了他那略显轻薄的目光,清了清嗓开口道:“咳咳,檀公子,我们聊聊?”
檀川也没有拒绝,接着话便聊了起来,“想不到祭酒大人还会记我一个小小郡王的养子的名字啊。”
钟离九曲虽鸡皮鹤发却仍旧笑得儒雅,“我之前也当了好多年的学宫博士,一堂讲授下来至少二百余个学子,我都能记得丝毫不差,记一个两个像檀公子这样年少有名的少年儿郎,不是什么难事,对吧,檀川公子?”
“哈哈哈祭酒大人所言极是!…诶大人,那您能与我说说我父亲的故事吗?”
其实他来时一共拿到了三封信,一封是那封在曙地接到的信,另一封是赵崇景是要他带到大陈贴过封条的给一个远房亲戚的信,还有最新一封,则是峭寒在他确认出使的前一天递给他的,上面讲出了怀济先生为他整理的出使的五人中除他与那只有寥寥几笔描写的流霜外所有人的信息。
他当时接过信还摇摇头,这峭寒,不,应该是梁相对他还真是做事不放心啊,这个局事关他父亲,他不去也得去,何况梁相的为人,断不会陷他于刀山火海,所以他还是坐到了使团的辇中。
而那将满头白发整齐束好的老先生端详,打量了他几眼,才又开口道:“看来檀公子的消息也是灵通得很。”
“略有耳闻而已。”檀川客套着摆摆手,听他继续讲下去。
“老夫之所以能记住你其实也不乏你父亲的因素在里头。”
“你父亲赵崇景,当年实则还是我最看重的弟子之一,这件事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一辈怕是没人会知道,唉,谁又能料到世事无常呢?”他流露出些缅怀的神色,“他这个人,城府很深,就连老夫也不如,但却偏偏因为他一个注定不能相伴的师妹而执意出走,触怒了当时圣祖先皇的圣颜。”
“便赐他个贬至边疆,永不召回。”
“实话说,崇景到那当什么景明郡王,当得实在屈才,简直憋屈得很!”
而后老祭酒又说了个让檀川丝毫不能与赵崇景那个市侩,胆小又心狠手黑的中年男人联系在一起的一句话:“他曾被先帝亲口誉为我的学生中最有才气去继承诗狂衣钵的天才。”
“这么厉害,那这个师妹……”檀川仿佛听到了个有趣到不得了的事。
“嘿,不提也罢。”但看钟离大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话题作罢,檀川继续沉思起来,什么又让他成为这样的人呢?春雨?晨风?还是世间不通人情的山川湖海?
怕是那个不能忘情的她吧。
那样一个有城府的人又会甘愿这么潦草一生吗?檀川倒是希望他这个养父能给他些惊喜,让他一睹他当年的风采。
檀川也不再多问,转过身轻轻撩开了车辇上挂着的绣着比翼之鸟的窗帘,不过就是这见光的一瞬,他的眼眸中映出的竟是应声杀来的千军万马。
窗外兰家公子眉头紧锁,拔出长剑疾呼小心,挡在流霜身前狼狈地劈飞了两拨飞矢。
檀川急急放下窗帘,与老祭酒对视了一眼,一道飞矢就从两人的目光中掠过他的鬓角插在了他与钟离九曲两人之间。
檀川竭力保持冷静,却还是忍不住地把手指不动声色覆上了包在两层包裹里的山河弓。
钟离墨急急掉转马头,一声暴喝,也拔出了身负的佩刀赶来与兰行止及众多侍卫抵挡来势汹汹的刺客。
钟离九曲手握住箭尾用力一拽,竟没能拔出来。檀川辨了辨神眼前的飞箭,大概认出了这是来自塞北异族人的手艺。
“是塞北,但应当不是寒原的手笔。”老人在观察几眼后也得出了结论。
檀川只听着车外始终混乱不堪的叫喊,心想我是不是得罪谁了?父亲您老人家这么记仇?
真是好大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