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仇有感于心故有此问,而段思英反问,他却一时难答。他幼时志向远大,原要做个屈原一般的人物,然而机缘种种成就如今之残教教主,平日里都是渔夫之行。孟子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问出仕多年足可称兼济天下,然而孟子又道“贫贱不能移”,他自度其志已移,屈原之拳拳之心所余寥寥,要说问心无愧不过宽慰自己,不由慨然一笑。既提渔夫,他又想到那武姓渔人,因不明来历事后曾猜测一二,回到舱中喝了几杯酒,正要跟段思英提起,度从谠来报,淮水常知及来访。
淮河一道一直是头领二人,为首的便是常知及,副手名为武约,最近几年传闻多了个三头领,姓贺。王一仇大半生只近黄河汉水,从未与淮河诸人打过交道,因不想停留,经过黑龙潭总寨时便没去拜会。没想到常知及自己却找上门来,他不好轻慢,与段思英出舱迎接。
舱外几人就有那武姓来者,只不过不再渔人装扮,他身旁是个粗壮汉子,皂靴絺衣,头上戴冠,顾盼间自有一股威势,不用问也知道是常知及。
那常知及见王段二人来迎,抱拳笑道:“王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可王兄既过淮水却不到小弟寨里坐坐,这话传出去,做兄弟的脸面往哪儿搁啊?”王一仇还礼道:“常兄言重了!王某礼数不周,还望常兄恕罪。”将段思英介绍了。常知及道:“今日得见探指取命段兄,弟三生有幸。”段思英客气了两句,将来人请入舱内。
那姓武的拿来几条鱼跟几块豆腐,让人去炖,王一仇问起,才知道并非武约,再提武约,常知及只说在沂州办事。王一仇点点头,略有所觉。等鱼端上,几人品尝都赞鲜美,常知及这才说到鱼的来历。
此鱼乃淮河黑龙潭一带岩溪特有,汉时淮南王刘安喜爱,命名回黄鱼,常与自己创制的豆腐炖食。此法传出,百姓便称之为淮王鱼。
段思英瞧常知及颇有“此鱼等闲不能食”之状,心里不舒服,暗想:“你一个水贼,独霸这鱼又能如何?”喝了杯酒,再不碰此鱼。
酒至半酣,气氛已无隔阂,常知及问起王一仇来意。王一仇见他貌似粗豪实则精细,自己在此购粮雇船,去行也不难猜,便说了受命往四州平乱抚民一节。常知及色变不语,王一仇料他必在其中,故作惊讶询问缘由。
果然常知及叹了口气道:“沂州有兄弟一座寨子,平日里临近灾民常去讨些粮米。这两月去的多了,寨里粮少,灾民闹事抢了州县几个店铺,无处安身都投靠水寨。要说,这不过是为填饱肚子,情有可原,可官府不论是非硬指是水寨所为,发兵征讨。小弟想去说理都寻不到地方,王兄来了便好了,此去定要为兄弟分辨分辨。”
王一仇道:“官兵攻寨了么?”常知及道:“官兵连灾民也不是对手,攻了两次,都败下阵了。”眉头扬起,想笑却没笑。王一仇嗯了一声,道:“此事容易,常兄遣散灾民讲清原委,王某从中说合,定保水寨无恙。”常知及嘿嘿笑了两声,道:“这般却难了!”王一仇道:“为何?”
常知及道:“王兄身在江湖,也知咱们的性子。平白受人欺凌,胜了反倒认错服软,兄弟以后还怎么立足啊?”
王一仇哦了一声。
常知及忽然笑道:“月初时候,有位故人过淮河在黑龙潭停了几日,与兄弟说起江湖各处首领,兄弟这才知道,其实也不光是兄弟如此。”
王一仇道:“是哪位朋友?”常知及道:“便是洞庭湖伏波侯曲易霸曲兄。”
段思英笑道:“曲大当家是不是也提及黄巢了?”常知及道:“原来段兄与曲大当家也是相熟的。”段思英摇头道:“不曾结交。”他本无心多谈,想到曲易霸曾有意前往石泉却不曾露面,便问道:“不知曲大当家所为何事?”
常知及道:“他是为他师父而来。”段思英疑道:“他师父?”常知及道:“他师父就是孔方,江湖人称‘称兄道弟’金三爷的。他说孔方已一月有余不着音信,所以带人到各处寻找。”
王一仇与段思英相互看了一眼,自那日孔方在残教失了踪影,他们再不曾有孔方消息。孔方耳目众多,如今连曲易霸也不知其去向,多半是成心躲了起来。
常知及见话扯得远了,便回过来道:“曲家因黄巢封侯,曲兄自然是要提的,然而同是抗黄,那五溪彭家就不曾落得什么,后来据州造反才得了一场功名。要说这是楚国,晋国也有。兄弟听说,那狼山寨的孙氏兄弟当初干的就是没本钱买卖,如今被封了游奕使;还有那火山王杨信,手下两千喽啰,年前自领麟州刺史,朝廷也从未派一兵一卒征讨,这就是认了。哈哈,再说王兄,江湖上谁不知当初王兄为报父仇换了李家江山,可如今王兄不还是镇守金州,领着残教兄弟担负几千兵马与蜀兵相抗,眼下又受皇命巡奕四方!怎么到了兄弟这里,唉……”
他转而一叹,王一仇不能不问,听他一番比较先有三分不喜,见他竟从黄巢扯到自己身上,足显费心,劝道:“晋唐少事,常兄在淮河逍遥快活,与我等身处险恶之地不同,又何必跟官府搅合浑水!”
常知及冷笑道:“兄弟一路水寨驻淮河两岸,多年来化解晋唐大小纷争,怎么也算是保一方平安,比不了王兄,比火山寨、狼山寨却是有余。可石晋非但不领情,反将我淮河兄弟视为赵在礼。去年起沿河州县就不许我淮河兄弟采制淮珠,今年又借契丹犯边向水寨索要钱粮,眼下干脆在沂州动了刀兵。王兄,谁不知当初黄巢造反也是给官府逼的,兄弟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起一起拔钉钱了。”
淮珠便是淮河所产珍珠,因有海珠早不算稀罕,王一仇虽然不懂,也知是常知及硬凑的由头。至于那赵在礼,则出时下之事。赵在礼受爵国公,乃是石重贵的儿女亲家。此人在后唐清泰年间镇守宋州,因横行不法,百姓深受其苦,称其为眼中钉。逢朝廷下旨让赵在礼移镇,百姓奔走相贺,说眼中钉拔除,赵在礼知悉就上表朝廷,请求在宋州多留一年,朝廷准许,赵在礼遂令宋州百姓每户交纳一千钱,名曰“拔钉钱”。此事传开,或笑或悲,从此这“赵在礼”三字便是眼中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