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了半天,知道的不知道的都问说了一遍,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各自起身。樊丽梅推说头疼,回到住处。
王一仇所居是个多进大院,樊丽梅最早来住只选了一间偏僻小屋,再来时就成了例。左兴龙特意用奇石布墙,梅兰竹菊闲处其间,又起了一座楼,从山泉引水,蜿蜒曲折将院子围了一重,由暗渠进出在院中蓄成一方水池,放了睡莲鱼虾,虽不是笙歌院落、灯火楼台,处处都具匠心。
樊丽梅缓步上楼,信手推窗,放眼望去,见山间春光正盛,山花烂漫、莺飞燕舞,几多妩媚旖旎,满心慵懒就闲坐了一会,日头偏西,煦暖中凉意渐盛,正要关窗,忽听有人大声训斥别人,旁边有人小心申辩了几句,那人有些着怒,啪啪几声,随即有人呼痛,象是被打了。接着有人劝了几句,窗外的训斥声慢慢远去,想是那主事的让人劝走了。
不多时就听一人道:“老蓝头,老子不瞧你可怜,今天也打你。”接着有人应道:“是,是!”想是那老蓝头。先前那人似乎也愈加来气,大声道:“看你这叫花子样,搁哪能让你进来混饭吃?”旁边有人劝道:“周大哥消消气,老蓝头许是睡过了头,年纪大了嘛!”那周大哥哼了一声道:“他倒是清闲,累得老子受人打骂!”又有人道:“咱们看顾着点就是!”那周大哥道:“你们说得容易!这些花草都是用大钱买来的,四处是江湖上的爷们,倘若一个不周,花儿败了,让别人瞧见,不说咱们伺候不到,只能说残教无能,连花也养不活!”有人笑道:“哪里到这个地步?”那周大哥怒道:“小莫你既然说了这话,待有事出来你担着好了!”旁边几人纷纷劝解,那周大哥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停了停道:“老蓝头,这盆花你便取走吧!虽说盆烂了,根却是好的!养活几日也能卖个几个钱!”旁边人登时夸赞周大哥宽厚仁义,有人道:“老蓝头,你卖了花别忘了敬献莫大哥。”那周大哥不屑道:“有那钱不如先把他自己的衣衫穿好点。破破烂烂,成什么话?”老蓝头嘿嘿笑了几声。
樊丽梅这才知道事出在一盆花上。她在皓月山庄时,曾和一些花匠栽花种草,和他们说说笑笑,并不见他们有什么辛苦,反而觉得与花草为伴十足是件雅事。
她还记得花匠中也有一位老蓝头。先前她在镇上见过,寒冬腊月只穿了件破烂薄衫,一脚穿靴一脚跣露,手持拍板唱曲行乞,旁边也有人说点什么让他唱,唱完了也都叫好。要不是看到他脚边的花篮她也认不出来。她走过去在篮里搁了几贯钱,看到有两株梅花用泥土包住了根,放在山庄的烂花盆里。老蓝头叫了声:“樊大小姐!”她有些可怜地说道:“你去买些厚实的衣物穿上,不冷么?”
樊丽梅心头生出些酸楚。她与花匠们不过就是闲暇时说笑一番,打发时日,从来没有留心过什么。那老蓝头孤苦伶仃,过了这么多年,怕也早已不在了。
自从那次上元灯会,山庄里好多的人再也没有见过。
过了半响,那小莫道:“老蓝头,眼下无事,你给咱们拍板唱一段。”那老蓝头道:“想听什么?”旁边一人道:“老蓝头向来是当面填词。周大哥不妨提个头让老蓝头唱,咱们听听中适不中适?”那周大哥愣了一忽才道:“我前两日在庙里求神,老和尚就说我贪痴之念太盛,让我出家。”话到此处,旁边人都笑,那周大哥接着道:“出家我是不干。我平日见那些爷们骑马配剑,吆五喝六,也想着哪天能有这般风光,再一瞧天天粗茶淡饭的,连个婆娘都没娶上,就不敢想了。不过眼前看到老蓝头这模样,我才有点舒服,怎么说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那小莫说道:“老蓝头,周大哥这话你能唱么?”
那老蓝头随口应道:“能唱!”只听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轻重颇有章法,想来便是拍板,应和节奏,老蓝头唱道:“周大哥你是贪痴汉,莫急莫燥听我言。今日辛苦能饱暖,明日就想女婵娟,风流尘缘一朝有,又思富贵在人前,富贵还怕难长久,费尽心机保平安。日忙夜忧终蹉跎,可怜世事难两全,黄粱美梦早有先。无论富贵与贫贱,到头来,坟丘一座,万事皆断。人世原本有大道,三千行满任自然,不劳神不苦行,不求家缘求心坚,虽是无情有洞天。肉眼凡胎识不见,只瞧我粗茶淡饭,哪知我快乐如神仙?”
唱歇板停,几人叫好,那周大哥嘿嘿几声道:“我是肉眼凡胎,不识大道。可老蓝头你又有什么大道啊?”说说笑笑,那小莫道:“周大哥慢走!”原来是走开了。
樊丽梅关上窗子,站了一会,走了几步在桌前坐下。窗子虽关,心却在窗外,早已经飞到了多年以前。她今天听到别人提起了许多往事,这些事有的是她亲历,有的是听人说起,在她眼里,所有的事情都或多或少的牵连到一个人。
她看得出许多人跟她说话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不说破。其实这么多年过来,她几乎不再去想。太久了,她已经不愿意去想。
可是表哥今日说起了这个人的踪迹,眼前又有一个老蓝头,就忽然让她忍不住的去想。
那年,一个青年对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花匠失神,她走过去时,那花匠便走开了。青年就问她可认得那花匠。她是认得的,不过她也只是知道他叫老蓝头。她又四下里问了,才知那花匠因为穿了一身蓝衫,都唤作老蓝头,姓名籍贯什么的却无人知晓。那青年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老蓝头又到了这里。她没有去瞧一瞧老蓝头的模样,一个花匠,她怎么也不会在意,只是这个花匠以前是那青年特意问起,所以才记住了。
樊丽梅脸上忽然有些害羞,半晌喃喃念道:“二十年了,难道你还要做个过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