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内,安不时的辗转反侧一下。我实在无法再佯装睡着,小声的叫了一句:“安。”
她有些被我突然的发声吓到了,慌乱了几秒,才问道:“你、你没睡着?”
我没有回答她,静静等待着她继续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忍不住,又问道:“秦,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脸?”
“哪里丢脸了?”我反问她。
“很多地方都丢脸,在机场的时候,我买不起吃的,住酒店连多的六十块钱也掏不出来,刚刚晚饭也是你付的钱。明明是我找你来帮忙,却还欠了你一大笔工资没有付。还有……”她越说越快,渐渐的都开始轻微的啜泣起来。
“够了。”我打断她,望着黑黝黝的天花板,说道:“安,没有钱并不是一件有罪过的事情。相反若是因为别人寒酸或是窘迫就嘲笑别人才是一种罪过。
况且你也只是暂时的穷,连为贫穷感到窘迫的资格都没有,世上有那么多的穷人,他们的生活你都没法想象。
我小的时候,我家附近的车站里住过一个流浪汉,他会收集所有能见到的垃圾,冬天的时候为了保暖,甚至会把一些捡来的破破烂烂的女人衣服也一股脑的胡乱穿上。那个时候周围的邻居都很厌恶他,因为他把周围的环境弄的一团糟。”
黑夜里安的眼睛如同星星,一眨一眨的看着我。
“有一年的夏天,我妈妈带着我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的冰棍。”我继续说道,“路过那个站台的时候,她让我拿一根去给那个流浪汉。
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到,在他糟糕的流落生活的这么多年里,他有时候只能翻垃圾吃、有时候有好心人会在节日里施舍他一顿饱饭。但他会不会从来都没有尝过冰棒的滋味?甚至是最便宜的,一个最贫穷的家庭的小孩子都能偶尔吃到的东西。他就算是拿着卖废品换来的钱,甚至连走进商店里去和别人交易的资格都没有,又或者他自己本身也没有去买东西的勇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的呼吸缓和了下来。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时间若是停留在这一刻,也未尝不可。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才开始把这个比我稍大的“少女”当成朋友。
片刻的停顿后,我接着说:“你看,人生总不就是这么回事,有的人很有钱,光是喝的酒就是三四千块一瓶的,有的人穷的一个月只赚两千块,刚刚够房租和油钱,有的人甚至连房租都付不起,住在政府的安置房里,吃一块披萨都成了大餐,每天只能靠着罐头蔬菜度日。我们可能会为很多事情感到窘迫,为我们做错的事,为我们失信于人,等等。但没有钱,永远都不是让人窘迫的原因。真正的朋友不会因为你穷而看不起你,他们只会力所能及的帮助你,陌生人更不会因为你穷而看不起你,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所以说,永远不要为自己没钱而感到丢脸。”
我说完话,房间里静了好久,终于,安带着哭腔,声音沙沙的说道:“你真是一个好的催眠师……我感到困了,晚安。”
又过了一小会儿,黑夜中再次传来她的声音:“谢谢你,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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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爬了起来,先是去附近的租车行租了一辆小巧而又便宜的日本车,接着又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矿泉水、巧克力和饼干。
只是,为什么刷的都是我的卡?
“就像你说的,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帮助嘛。”安一边开着车,一边爽朗的笑道,“现在我正是困难时期,以后加倍还你。”
“十倍。”我故做阴沉的说道。
“没问题。”她又恢复了富家大小姐的样子,拍拍胸脯保证说:“一百倍都行。”
我们沿着24号公路向正西方开着,出了小城后便进入了丘陵地带。美国的乡村地区不似中国,往往开上一个多小时连一户人家也见不到,道路两边只有无尽的森林,所以一些影视作品里,主人公们经常会在告诉公路上撞死一些大型动物。但此时是深冬季节,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沿路的林子光秃秃的,更没有任何动物的行踪,这个时候若是坐在飞机上往下看,便会发现一片由浅红色木头组成的海洋,有几分像是血海,寂寞中带着几分渗人。
在24号公路上开了一个小时,我们向右转到了9号公路上,这时周围便不再是森林,而是草地和岩石相间的荒野了。只要再沿着9号公路开四十分钟,便能到达此行的最终目的地——瓦纳特小镇。
我们才在进入9号公路几百米,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哨卡。安仿佛是预料到了他们的出现,将车缓缓停在了路边,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
一个胸前斜挎着自动步枪的年轻大兵走了过来。
安不待他说话,抢先将证件递给他,说:“特请局D6小队。你们的指挥中心还有多远距离?”说罢,也不待大兵回答,就要发动汽车继续上路。
士兵赶忙拦到车子前面,笔挺的犹如一杆松树一般,说道:“抱歉您不能通过。”
“不能通过?!难不成我的证件是假的。”安的声音调高了八度,听上去扯高气扬的很像是那么回事。
“您的证件是不是假的我们不知道,但是前方是军事演习区,所有通行人员都有事先预约,D6小队并不在名单之内。不过我可以帮您联系指挥中心确认一次。”
安咬紧嘴唇思量着怎么说服士兵,我轻声安慰她说:“没关系,大不了我们晚上偷偷从荒野上摸过去。”
“荒野上可是充满了各种监测手段?”她小声道,“我以前就是分管这一块儿的,只要通过封锁区,一只老鼠都能给你监测出来。该死,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原本以为可以蒙混过去的。”
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单薄的车体,问她:“你觉得有政府工作人员会开着这种破烂的日本车办公吗?”
安的嘴张的大大的,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但还不待她把错误怪在我头上,路的尽头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
“干。”见到从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我第二次从安的嘴里听到了脏话。从她紧盯着对方的表情不难推断,他们之间百分之百有梁子。
来人面相上看是拉丁人,大概有一米八左右身高,虽然穿着厚实冬装,但仍然掩饰不了模特般的身材。也不知道是不是嫉妒心理作怪,我并不是特别喜欢拉丁裔男性,总觉得他们虽然魁梧,却长得有些娘气。
他一步一步慢慢的靠近我们,脸上挂着几分嘲讽式的笑容,隔着老远就开口笑道:“安!我的老朋友,想不到在这里还能见到你,我以为你还被你爸关着禁闭呢!”
“你怎么知道的、你。”
这个傻丫头,她居然还真就这么接话了。
“放我们过去,马特奥。”安叫到。
“那可不行,”此时马特奥已经走到了我们车前,单手撑在我们的车窗上,另只手插着腰,微笑道:“这次可不能再指望你爸爸那几个钱了,安小姐。我现在把你赶回家,芬格尔先生反而还会感谢我。哦,对了,回答你刚刚的蠢问题,前不久,你的得力干将玛姬加入我的小队了,这些都是她跟我说的。”
安的脸涨的通红,明显是被对方的话气到了,但有没有丝毫的反击措施,我赶忙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一下。
马特奥瞟了我一眼,继续对安说:“回去吧。你这又是何苦呢?要找刺激到哪儿没有?带着你的新男朋友,去刚刚路过的小树林里‘玩一会儿’,不也是很刺激吗?”
“够了!”这回连我都忍不住了,伸手就要从荷包里往外揣符咒。
马特奥却是抢先一步从腰上掏出一把枪指向我,冷冷的说:“想清楚了,先生。”
“放下枪,马特奥!”安在一旁大喊,但无疑是在给局势火上浇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们后方的道路上又浩浩荡荡开来了一列车队。
我和马特奥不由同时停住了手,眼神的余光扫视着火速奔驰而来的车队。
“干什么?都堵在这里干什么?”后方的七八辆SUV里火速下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为首的一个长得像浣熊似得中年大叔呵斥道。
“得救了!”见到他,安的眼神一亮,猛地拉开车门跑了过去,“凯尔叔叔!”她一把扑上去给了他一个厚实的拥抱。我瞟了一眼马特奥,发现他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快,心里不由大为畅快,便也拉开车门朝着安他们走了过去。
这时我才发现,对方的人群中居然还有一个亚洲人,甚至可能是一个中国人。他下巴上留着三寸鼠须,头发有些长,披散下来,刚刚齐肩,看上去有些滑稽,像是辛亥革命时候被迫剪了鞭子的遗老。脸上五官有些缩到一团。若把身上保暖的羽绒服换成长衫,九成九便是港片里坑蒙拐骗的假道士。
我看到他的瞬间,他也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皱了皱眉头朝我走了过来,然后猛地吸了吸鼻子,有些疑惑的用中文问道:“小友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熟悉,莫非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却是把我给问住了,因为我从未见过他,至少在我仅存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个人的,而且更窘迫的是我不知如何称呼他,考虑到他的职业,似乎应该叫他“高人、真人、道长、或是禅师”什么的,但放在现代这个社会略显滑稽了一些,若是叫他“大爷、大伯”,他又没那么老,但叫他“叔叔”吧,我又总觉得这个称呼怪怪的。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适,他嘿嘿一笑,和善的说:“小友不必介怀,贫道龙虎山张四德,你高兴称呼我一声四德道长,不高兴叫我一句牛鼻子,都是可以的。”
四德道长?!
四德?!
我的心中如旱地一道惊雷。
那个吴五日记中最后见过的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