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易封,江苏南京人。
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这世上存在超自然的力量。
我的回答是:我相信。原因是我爷爷。
我爷爷名叫易潜,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当然,这是只是他对外公开的头衔,我爷爷的正业是算卦师。他不同于那些江湖骗子,他算卦并不是模棱两可的心理揣测,而是说得十分具体,像是真的预见了未来。因此江南地区有了南京易家的名头,不少社会名流都慕名而来,竟没有一人坏过爷爷的名声,送来的礼也越来越重,爷爷也因此结交了许多朋友。
爷爷说:“这是祖传的技艺,但不是家里人人都有做这个的天赋。”
这个没有天赋的人是指我爸。我爸一直埋怨爷爷没有将这赚钱的法门教给自己,甚至为此离家出走,远到四川的叙州市闯荡。当然,这个地方不是随便选的,那里是奶奶的老家,爷爷是下乡到那里,后来和奶奶结了婚,带着奶奶回了南京。
我小学以前都是在叙州过的。我出生后奶奶也回了老家照顾我,直至上小学时,爷爷说要培养我做易家的传人,强行将我接回南京,我父母因此最后离婚。
从此,便开始了我的卦师养成计划。
但最开始不是背我家的圣典——《周易》,而是体能锻炼,六年暑假全是和爷爷在武当山上度过的——学习太极拳(武当山上的老宗师是爷爷的朋友)。初中三年则开始狂学《周易》,先是要倒背如流,见到哪个卦象就要背出六爻的变化情况;然后就是理解全篇,背熟孔子的注经:当然,这三年太极拳不能落下,但假期却是学习围棋。高中时爷爷的要求就要宽松些,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学习,但假期里的任务依然繁重——去北京的聚元号(聚元号的当代传人也是爷爷的朋友)学习使用传统弓箭。
虽然爷爷的一些培养方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要把我陪养成非物质文化继承人吗?但是爷爷总是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权威性,让我不得不服从爷爷的安排。
明天是七夕,也是我十八岁生日(我们家算的是农历生日)。再过两天大学就要开学了。顺带说一下,我考上的顺天大学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名校,和炎黄大学并称炎顺。顺大的中文系是我的梦想,但是我被调剂到了地质学专业。填志愿时候爷爷难得地替我算了一卦(其他时候可能是背地里算的)就点明了我会被调剂(我家算卦有个规矩,必须付出代价。我付出的代价是不论调不调剂,只要被顺大录取就去顺大。),我当时也没有选择信与不信,最后结果出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里波动,很快就接受了现实——但这更让我坚信爷爷的确拥有超自然的预言能力。
虽然我被爷爷培养至今,但我依然没有半点爷爷的功力。
现在,我正和爷爷在茶室中喝茶。爷爷又瘦又高,短发十分精神,总是穿一身白色唐装,和那些道家仙人也就只差了一撮山羊胡。爷爷的眼神虽然柔和的,但我总是觉得那似碧潭般的眼神中不仅仅是宁静,更多的是深不可测和洞若观火。
茶室很安静,炉香袅袅,偶有茶具碰撞产生的沉顿响声和清澈的流水声。今天我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袖青色长衫,马上就要去北京了,独立的生活总是令人向往。
我注意到爷爷的目光从金黄的茶汤中移了过来,我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准备聆听爷爷的旨意:“小封啊,你对流传的今年世界末日的预言有什么看法吗?”
我先是一愣:爷爷还会在意这些话题?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
“小封,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面对任何问题都要镇定自若。没想到我会了解这些?你尽管说你的看法。”
我心里叹了口气,嘟囔道:“不过就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局。”
爷爷听了,半晌没说话,细细地品完一杯茶。我觉得这杯茶像是喝了一下午。
“谎言不假,但谈不上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局,毕竟……”爷爷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目光中竟有种让我不寒而栗的东西,“它曾经不是谎言。”
曾经不是?爷爷的话更让我觉得匪夷所思。
我突然感觉周身一轻,爷爷一下子笑起来,给我把茶倒满,说:“明天你就十八岁了,爷爷有个特别的生日礼物要给你。”
虽然很像是要转移话题,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问题还是不要深究才好——只要不是真的世界末日就没问题。
爷爷从腰上解下他随身携带的紫云锦囊,然后取出里面的青铜龟甲——爷爷算卦用的家伙事儿。
我也曾经猜测爷爷的预言能力来源于他使用的这个祖传龟甲,但是我也偷偷摸摸(可能早就被爷爷算到了)地用祖传龟甲算卦,没有任何异常。难道今天爷爷就要把真正的算卦绝技传授给我了吗?
突然,爷爷满脸微笑地抓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放下龟甲后抄起验血时放血用的针器刺破我的手指,然后将我的血抹到龟甲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只能无语地看着还在渗血的手指。
“小封,你的反应能力不行啊,是不是最近太极拳的功力下降了?基本功不能掉啊!”爷爷依旧笑得像个孩子,真是搞不清楚到底爷爷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顽皮的。
“爷爷,你直接说不就行了?还劳烦您亲自动手。”
“这样不是最省时间吗?”
好吧。我认输,您老想怎样就怎样。
我用纸裹住手指,重新看向青铜龟甲。我突然发现本来锈迹斑斑青铜龟甲(倒不如说,这传说在商末周初打造的青铜质龟甲,历经三千年易家人的摩挲还能使用,真是个奇迹。)竟然有点点荧光在铜锈下蠢蠢欲动,像是有虫要破茧成蝶似的。
突然我觉得大脑一阵刺痛,什么都无法思考,像是脑袋被切开然后吹入了许多东西。好不容易熬过去后,竟觉得头脑清醒了不少,像是适应了那种鼓胀感,转而开阔清明起来,感觉精神拔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这是?”我缓过神来,发现爷爷依旧笑着。
“这便是我易家真正的法门。接下来我正式宣布,易家第八十九代易封,成为青铜龟甲第五十七任准执甲人!”爷爷立刻不苟言笑,站起身将青铜龟甲连同紫云锦囊呈递到我面前。
我听后一惊,我才十八岁就要当准执甲人了吗?我也赶紧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郑重地从爷爷手里接过龟甲。
“坐吧!”爷爷又开始啜饮起茶来,我却没了那个兴致,觉得这龟甲像是块千斤石压在我的心头。
“如果不安,就算一算前世今生吧,正好熟悉熟悉那种感觉。”
也是,我一直想体会这种知悉全局的感觉,不如试试。
熟练地将古币放入、掷出,心中默念“前世”,一切与平常无异。直至最后一爻的结果出来,卦象浮现于脑海——“乾”,上九。恰在这时,异变出现了:我一下子像是睡着了,一幕又一幕场景像幻灯片似的掠去。
血与泪,火与烟。有人高举宝剑,挥师东进;有人轻按古琴,振奋士气;还有人,拿着青铜龟甲,运筹帷幄。我特别注意到,那龟甲已经是这副锈迹斑斑的模样了。
然后是欢歌乐舞,似乎是赢得了胜利,黄钟大吕,铸鼎佩玉,分封天下。
忽然,一把华丽的长弓无缘由地折断了,拿剑的,拿琴的,拿龟甲的人围在一桌激烈地讨论,最后好像达成了某种妥协。
进行了一个什么盛大的仪式,剑和琴化成两团光融入了龟甲。然后执剑者西去,抚琴者东进,只剩下了掌握龟甲的人。
我终于从那乱流中挣脱出来,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这龟甲里。原来爷爷一直就是这样预知未来的,这到底是什么力量?
“乾,上九,亢龙有悔。”
爷爷点点头:“的确是亢龙有悔啊!”
我被这种奇妙的感觉吸引了,这次我默念“今生”,卦象一出:“坤,上六。”
长城落日,临风细细。我旁边是个长发女孩,看不清容貌却下意识的觉得应该是个美人。
画面一转,却是个亚麻黄头发、蓝眼睛的少年,手握一柄木制长剑架在我脖子上,冰冷的目光透着刺骨的寒气。
琴音袅袅,那长发女孩在一个房间里入神地弹琴,窗外是灿烂的烟花。
白山黑水,密林丛生,印入眼帘的是一个高大的背影,亚麻黄的头发引人注目。
莽原苍野,风云激荡,甲光向日,深池高墙。金盔宝铠,倚剑负弓,肃立城楼。两军对垒,敌众我寡,生死存亡。
宇宙深空,剑起星落,琴鸣日颤,拳动天下。满天星斗皆为敌,一身正气纵银河。
光影混杂,巨舰航空,万物互联,亦虚亦实。一眼万年,生离死别,逐日奔月,填海补天。
……
越到后来越模糊,头痛到难以思考,若隐若现的虚景最后消失在黑暗里。
爷爷看着我的样子,饶有趣味地说到:“算了两卦就出现了精神疲倦?坤,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看来是不得了的奋斗历程。小封的前世今生触及到了些终极的东西吧。”
“那是什么?”
“就是天机不可泄露的东西。另外记住,这龟甲一天最多算九次,但越到后面准确性越差,用多了对精神也会造成不小的负担,建议只算三卦。如果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还是不要强行窥探天命,会付出代价的。所以你帮其他人算卦也要让他付出代价,这就可以替换成一个小一点的代价,不至于折寿。”
这么吓人,还会折寿,看来还是不要经常使用这个神技了。
“爷爷,我这会窥探的东西太多了,记不住怎么办?”
“没事,到时候它自然会指引你的,毕竟那是你自己的前世今生。”
好吧,那不是我现在应该考虑的,休息一会吧。
这是门外传来兴冲冲的脚步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奶奶来了。
“老头子,小封的衣服我都收拾好了!”
“好,小封也收了生日礼物,该出发了。”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出发?
“小封啊,到了北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北京冷,这转凉了,多穿些衣服。有吃不惯的跟奶奶说,奶奶反正也没事,随时都可以来北京……”
“好了老婆子,小封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再说了,你走了谁给我做吃的?当年娶你还不是因为你炊事班的班长,做饭好吃。”
“你又不是不会自己弄,我可是不像那些要算卦的,天天讨好你……”
“好了!”我打断爷爷奶奶,问道:“不是明天等爸爸来吃了成年饭再走吗?”
“不用等了,我帮你准备了四点半的机票,到了北京就住顺大里,也好早点适应大学生活。”爷爷又平静地喝了口茶。
“但是,但是……”
“不要但是了,我让你今天走自然有道理,不要婆婆妈妈的。”爷爷刚放下杯子,他的手机就响了:“喂,你好。哦,出租车到楼下了呀,好好好,马上下来……”
就是这样,我没头没脑地登上飞机。望着飞机外壮阔的夕阳和无垠的中原大地,悲伤油然而生,仿佛天地间就只剩我孤零零一人,灵魂里有种像脐带似的东西被剪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