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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茫茫不归路

沉闷的雷声像远方的战鼓,掠过灰暗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团飞舞错合,习习凉风掀起人们的衣角和共和国旗,霏霏细雨刷刷地下起来。人们解开襟怀,伸出手臂,迎接细雨带来的凉爽气息。这时,天上地下一片混沌,方圆几十里,像罩在毛玻璃罩子里,远山近水朦朦胧胧看不见了。

部队在黏腻的红土地上艰难地跋涉。人们的思绪在追求与幻灭、希望与失望之间徘徊、游移。

吴佩孚在逃离郑州前,虽已众叛亲离,大权旁落,但他把靳云鹗的反攻视为希望之光。只要能教训一下张作霖,便可提高与奉张讨价还价的筹码,便可重振军旅军威。但好梦随着靳云鹗的失败而告终。他从巩县到邓县,虽是意冷心灰,但还没有到万念俱灰的程度,他还幻想着能整合于学忠、马文德、张联升、徐寿椿几股势力,建立自己的一片乐土。但这些希望陡然间被击得粉碎!一次次重创,一次次磨难,他的心已千疮百孔,精神已一蹶不振。现在,唯一支撑他意志的是四川,可这四川又有多大希望、多大把握?

吴佩孚坐在轿子里,眯着眼睛想心事。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和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他想起榆关之败,汀泗桥逃亡,靳云鹗的桀骜不驯,张作霖、冯玉祥的咄咄逼人,于学忠、马文德的忠贞,白坚武、蒋雁行等人的离弃……一桩桩、一件件炙烤着他的心,烧灼着他的灵魂,使他有无法言喻的痛苦。

“嗡嗡嗡,嗡嗡嗡,我是快乐小蜜蜂……”女儿的歌声打断他的遐想。女儿在窗外嚷道:“嘿,雨住了,天晴了,天上出彩虹了,不出来走走傻死了……”

吴佩孚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爱若掌上明珠,视为上天赠送的小天使!吴佩孚忧烦时,她给爸爸开心。“爸爸,你有白头发了,我给你拔下来。”“哎呀,耳朵生蛆啦,快给你掏掏吧。”“爸,快过来,女儿给你捶捶背,揉揉肩。怎么样?舒服吧,嘿嘿!”……她能背几百首唐诗、宋词,《东周列国》的故事烂熟于胸。有时她天真地问:“爸爸,你的‘时来到处人亲近,运去逢场人不欢’,是不是抄的‘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呀?你说‘逢人都道民生苦,苦害生灵是尔曹’,这尔曹是谁呀?”她天真又认真的诘问,常使吴佩孚惊喜又忍俊不禁。

听到女儿的叫喊,吴佩孚果然从轿子里走出来。他伸了个懒腰,举目远眺。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天蓝得似海水,空气清得像水洗过。经过洗涤的山树花草庄稼,像涂上了一层透明油彩,碧绿光亮。满山遍野的山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山涧里流水淙淙,像幽谷中弹奏的琴音,令人陶醉神往。“啊——”吴佩孚长舒一口气,仿佛一切忧烦、幽怨、伤感、惆怅都不复存在了。生活美好,前途似锦!

这时,张方严、张其锽等人也纷纷下马,追随在吴佩孚的左右,说说笑笑,边走边聊。张佩兰也耐不住寂寞,在丫环的陪伴下姗姗而来,加入欢乐行列。他们的快乐也感染了周围的官兵,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唱起《满江红·蓬莱阁》……

聪聪自然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她戴一顶浅蓝色遮阳帽,帽上缀着两条红飘带,红扑扑的小脸,像挂着露珠的红苹果。上穿杭纺白丝绸半袖小褂,下穿米黄色百褶短裙,足蹬亮蓝色线袜、水红色皮鞋。张佩兰在精心打扮女儿方面是高手,既有耐心又有功力。聪聪像一头快乐的小鹿,跑到这里,跳到那里,抱着大把鲜花,把歌声和笑声洒满山峦浅谷。

张其锽问聪聪:“长大了想干什么?”

聪聪歪着头让他猜。

张其锽猜:“女政治家?”

聪聪说:“不,政治脏,你搞我我搞你,没意思。”

张其锽猜:“诗人?作家?”

聪聪说:“有了蔡文姬、李清照,我往哪儿摆?”

大家问:“那你想干什么?”

她的一双明眸跳跃着调皮和快乐的火花,说:“哈哈,猜不到吧?告诉你们,我要做个女徐霞客,一个博学多闻的旅行家!我要饱览名山大川,名胜古迹;考察中国的奇闻轶事,风土人情;照许多相,绘好多图,写好多游记,让人们坐在家里就能领略祖国的风光山色。还要到欧洲、美洲、非洲、大洋洲,一直走到老得走不动、爬不动为止。”

聪聪的话引得人们一阵大笑。

张方严煞有介事地问:“哎呀,你小小年纪就漫游世界,不怕危险吗?”

聪聪振振有词地说:“不怕,如果有人欺负我,我就拍着胸脯说,我爹是吴大帅,我叔是张方严,我伯伯是大名鼎鼎的张——其——锽!怎么,不给个面儿吗?”

“哈哈!”又是一阵开心大笑。张方严笑得前仰后合,张其锽笑得直岔气儿,连说:“这小东西,真有志气!”

笑过之后,张佩兰说:“哎哟,我的宝贝儿,你走了,丢下老娘谁管?”

吴佩孚也来凑趣:“是啊,谁给爸爸抓痒痒,掏耳朵?”

女儿叹道:“唉,谁让你们只生我一个?要生十个八个的,我也不会这么孤单了——妈,花,好看的花!”

说着,女儿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十米开外的崖边去摘美丽的兰花。妈妈担心地喊:“小心,看脚底下!”

“啊,”突然,聪聪一声尖叫,惊恐万端地边跑边喊,“蛇!蛇!我被蛇咬了!”

吴佩孚急忙冲上来,把女儿抱到光明处。其他人跑去抓蛇,不一会儿,一个卫士抓住一条眼镜王蛇:“大帅,不好了,是毒蛇!”

“啊,毒蛇?!”

这一噩耗咬噬着众人的心,人们一齐围上来,见聪聪紧紧搂着爸爸,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周身不停地颤抖。她那洁白稚嫩的小腿上,果然有一个三角形的牙痕。吴佩孚赶忙掐住她小腿上部,用带子扎紧,伏下身去用嘴吸吮伤口,一口、两口……

医生赶来了,但他们既无治蛇毒的经验,又无解蛇毒的药品。张佩兰抱着女儿,儿一声肉一声地哭泣。

张其锽说:“前面是灰店铺,是个较大的镇子,必有药铺或诊所,先送那里去打听蛇医。”

吴佩孚说:“就这样吧,锡九,你陪姐姐去,带一队卫兵,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蛇医。大部队随后赶到,部队今晚在灰店铺宿营。”

张锡九骑马,张佩兰抱着女儿坐车,飞快地向镇子奔驰。人们心上像压着一块石头,再也无心说笑。

毒蛇咬在女儿身上,疼在吴佩孚心上。坐在车子里,他双手合十,不住地念道:“佛祖啊,你行行好吧;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啊,发发慈悲吧。我失去江山,失去军队,失去朋友,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不要把我最后的希望夺走啦!保佑我女儿逢凶化吉,我将出巨资修葺少林寺寺院、禅房,重塑佛祖金身;在我有生之年,亲手抄写一百部金刚经,做七七四十九天佛事,把女儿还给我吧,我不能没有她呀……”说着,泪流满面。

吴佩孚赶到灰店铺一家诊所时,只见女儿脸色苍白,口唇青紫,小腿肿得很粗。张佩兰搂着女儿,哭成泪人一般。听到父亲说话,女儿睁开眼睛,用苦涩的微笑,孱弱的声音安慰父亲:“爸爸,你哭了?我不要紧的,吃过中药我好多了,已经不疼了。”

吴佩孚将女儿搂在怀里,不住地亲:“我的好女儿,乖女儿,爸爸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医,把吴佩孚叫到另室,对他说:“先生,不瞒你说,我的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症状,不能彻底治愈。”

吴佩孚虔诚地乞求说:“大夫,行行好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只要能把她治好,让我付出多大代价都可以。”

大夫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分,我已经尽力了。西南方五十里武当山下有一个小村叫沟临店,有位专治蛇伤的神医,如果你们运气好或许能找到他,不过……”

吴佩孚深深一揖说:“务请先生赐教!”

大夫说:“这位神医脾气古怪,加上连遭不幸,愤世嫉俗,常在武当山修身养性,很难找到他的踪迹。一、莫提报酬,他视金钱如粪土;二、千万别露富,他最恨为富不仁;三、别暴露军人身份,他尤其恨直军,恨吴佩孚。天亮前请不来神医,恐怕难治了。”

吴佩孚颇显尴尬,但无意计较。他赶忙吩咐锡九化装成穷苦百姓,骑快马去请神医,山下没有到山上找,一定要找到;吩咐张方严、余际唐带一排士兵,连夜出发去太平店,安排总部食宿及渡河工具,明天下午在那里渡襄河;吩咐张其锽、娄云鹤,照顾好机关、部队,晚上多派岗哨,切勿懈怠。这里离老河口甚近,防止敌人突袭。

张其锽说:“佐民兄刚从四川回来,体力尚未恢复,去太平店的事交给我吧。”

吴佩孚说:“行,就这样吧。”三伙人分别领命而去。

灯火如豆,摇曳着昏暗的光环。沉沉夏夜,喧闹着蚊鸣虫叫。吴佩孚和张佩兰一左一右守候着昏睡的女儿,一个给女儿扇扇子,一个为女儿驱蚊子。

吴佩孚看着,想着女儿的点点滴滴。她绝顶聪明,性格坚强,犯了错打死也不吭一声;可是你要错怪她,她会跟你玩儿命。她从小就是小领袖,比她大几岁的孩子都臣服于她。今年她十二岁,学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学会骑马打枪、登山游泳。她跟爸爸下棋,爸爸稍不经意就输给她。她太像吴佩孚了,所以,吴佩孚铭心刻骨地疼她、爱她。想着想着,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午夜,昏睡中的吴佩孚被急遽的叩门声惊醒:“大帅大帅,醒醒,出大事了!”

吴佩孚一骨碌爬起来问:“什么事?”

张方严用哭腔说:“余际唐报告,子武他们走出四五十里遭遇土匪,他们打退了土匪,可是……可是,子武他……殉国了!”

迈出房门的吴佩孚咆哮道:“什么?你胡说,胡说!这怎么——可——能?!”

胳膊负伤的余际唐哭道:“大帅,这是……真……的……”

张方严捶胸顿足地哭道:“家门不幸,国门不幸!台柱子倒了,顶梁柱倒了!呜呜……”

吴佩孚仰天长呼:“天呐,杀人的天呐!”

“啊!”室内一声惨叫。张佩兰喊:“子玉,你快来!”吴佩孚、张方严、余际唐同时进屋,秉烛一照,见聪聪双目闭合,脸色煞白,口角淌血,昏死过去。他们摇晃,惊叫,掐人中、合谷,折腾许久,聪聪才苏醒过来。她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说:“张伯伯……张伯伯……他……”

吴佩孚安慰女儿:“孩子,你张伯伯……很好,只是负了点轻伤,你要挺住,你舅舅请神医去了。”

吴佩孚、张方严、余际唐提着马灯,急匆匆来到一所小学校的教室,张其锽矮小的身躯,直挺挺躺在拼起的课桌上,上面盖着白被单。吴佩孚一见,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抚尸大恸起来:“子武啊,我的好兄长!你怎么丢下我走了?让我怎么办,怎么办哪?老天呐,你太不公平啦!子武兄,我,我对不起你呀!”

张方严哭道:“子武兄,你是替我死的!”

悲天怆地的哭声撼人心魄,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潸然泪下。张方严等怕吴佩孚哭坏身子,赶忙又拉又劝,才勉强劝住。

越渴越吃盐。正在这时,全身汗湿、气喘吁吁的张锡九跑进来,捶胸顿足地哭道:“姐夫,孩子没救了,蛇医三天前去了……武汉……”

吴佩孚从昨天起水米未进,不眠不息,神经高度紧张,思想连遭打击,已成强弩之末。加上听到这五雷轰顶的消息,如何经受得住?一下虚脱过去。两名军医赶忙给他针灸,注射葡萄糖,他才算缓过气来。

正在这时,侍女小桃慌慌张张跑来,兴冲冲地说:“大帅大帅,小姐醒了,要东西吃了!”

吴佩孚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站起来,飞快地往家里跑,几个卫兵竟跟不上他。一进门,见女儿正在母亲怀里喝西瓜水,见爸爸进来,叫了一声:“爸爸……”挓挲着双臂要爸爸抱。吴佩孚泪流满面,激动地说:“好女儿,你可好了,爸爸抱,爸爸抱。”

说着,张开双臂把女儿抱在怀里,又亲又吻。女儿哆哆嗦嗦伸出小手为父亲拭泪,细语莺声地说:“爸爸不哭,不哭……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你在战场上救了我,你跟妈妈把全部的爱给了我,我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孩儿,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好父母骄傲……”

吴佩孚老泪纵横地说:“好女儿,你都知道?我们一直把你当成亲骨肉,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女儿。”

女儿天真地、调皮地、温存地、断断续续地唱道:“嗡嗡嗡,嗡嗡嗡,我是快乐的小蜜蜂。我是爸爸的小棉袄,我是妈妈掌上星。我给爸爸敬个礼,我给妈妈鞠……个……躬……”突然,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后来,只见聪聪嘴唇翕动,却没有一点声响。她的小手颓然落下,头一歪停住呼吸。吴佩孚声嘶力竭地喊:“不,不!我的孩子,你不要走,不要……走……啊!”

吴佩孚哭着,叫着,紧紧搂着女儿,脸贴脸,心贴心,疯了似的吻,疯了似的摇。医生们蜂拥而入,但无能为力。

张佩兰没有哭,没有泪。她用力地推开吴佩孚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用发自内心的温存和母爱唱着:“狼来了,虎来了,狼羔子背着鼓来了。哪儿藏,庙里藏,一藏藏个小儿郎……睡吧,娘的心肝儿,娘的宝贝儿……”她向别人挥手,小声地说,“去吧,都去吧,我女儿睡了,别吵醒我女儿……”

天热,必须尽快埋掉两个亲人。但想从张佩兰怀里把聪聪的遗体抱走,费了很大周折。她的神经一时性错乱了。天气炎热,捂盖又严,门窗关得死死的,不几个小时就发生了尸臭。但不管怎么劝,怎么求,她就是不松手,她把接近的人都骂开。众人跟吴佩孚商量后,给她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才把聪聪的遗体抱走……

张佩兰的精神垮了。一个精明、洒脱、有洁癖的人,变得蓬头垢面,志堕神迷。她颓然、疲惫地仰卧在车子里昏昏入睡。

吴佩孚的精神十分颓唐。他不停地冥思苦想,没有自己的失败,哪有今天的逃亡;没有今天的逃亡,哪有亲人朋友的殒命?身为丈夫、父亲、官长,不能给妻子、女儿和手下的官兵幸福、安康、荣耀,还算什么丈夫、父亲和官长?他感到十分内疚。

部队逶迤来到襄河岸边的小村庄——太平店。当他们走到离村两里地时,突然见到村口熙熙攘攘站着许多人。是什么人?是吉,是凶,是福,是祸?人们心里画着问号。

吴佩孚正在狐疑、观望,忽然,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骑士离老远便飞身下马,原来是余际唐。他敬礼报告:“住处和渡河工具都已备齐。太平店乡绅久慕大帅英名,自发地列队欢迎你,你看……”

其实,这是余际唐等为取悦吴佩孚特意动员的。吴佩孚未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对什么都缺乏热情,淡淡地说:“知道了。”

大队来到村口,只见十几个身穿丝绸夏布裤褂,或拿水烟袋,或留长胡须,或背后拖着长辫子的老者,手持“热烈欢迎吴大帅”的小旗站在街口,百余名小学生,站在街口两侧,还有几十名充满惊惧和好奇的乡亲,三五成群地站在较远处看热闹。

吴佩孚缓缓下马,向乡亲们拱手示意,向小学生们挥手微笑。在参差不齐的欢迎声中,吴佩孚在张方严等人陪同下,缓慢地向下榻处走去。张方严怕冷落了乡亲,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吴大帅身体违和,多有不便,敝人代表大帅对诸位表示谢意。诸位请回吧。”

一位老绅士上前拱手说:“长官,在下有一事相求:久闻吴大帅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等斗胆一求大帅墨宝,不知肯否赏光?”

张方严说:“大帅鞍马劳顿,恐无此雅兴。不过,老先生美意张某定当转达。”

一处气势恢弘、古朴的地主宅院,院里铺着大方砖,中间是青石甬路,房屋是浑然一体的砖石结构,两侧是带柱廊、前出厦的厢房。正房两层,每层七间,底层为半地下建筑,上层有七步台阶,汉白玉护栏阳台。进了红木雕花大门,是两开间水磨石地面的客厅,正中墙上悬着山水中堂,下放山梨木雕花八仙桌,两侧放一对大理石镶背太师椅;靠窗放一硬木雕花条案,上放文房四宝。客厅东西两侧各有垂花隔扇与卧室相通。

一进屋,吴佩孚便被其温馨、古朴、典雅的气氛所感动,他像一位漂泊远航的水手,终于找到了避风港,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但他的笑容又倏然消失,心想,我戎马一生,四处漂泊,连一处这样的家都没有,为什么?当他见到两侧条幅时,又为之一震,不禁为自己的目光短浅而脸红。只见条幅上写着: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他被引入西间有暖阁、有顶箱立柜、有铺毡卧褥大炕的卧室内。他累坏了,卫士给他脱掉鞋子和上衣,他往炕上一躺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落西山。不知何时,张佩兰已躺在吴佩孚身边。她似乎一直没睡,背着身又在拭泪。吴佩孚一阵心酸,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浑圆的臂膀上。她感到丈夫的温存,回过身滚到吴佩孚的臂弯里,又令人心碎地饮泣起来。吴佩孚无言以慰,只有更紧地抱住妻子,自己也落下泪来。许久,谁也不说话。

吴佩孚为妻拭泪,终于说:“佩兰呐,天命难违,别难为自己了。”

佩兰叹道:“唉,讨债鬼呀!她怎么那么精,那么灵,那么讨人疼?临死前那晚上我还逗她,妞儿,赶明儿你做了媳妇,跟人家走了,爸妈都老了,谁来照顾俺们?她在我怀里撒娇儿,亲着我的脸说,俺一辈子不嫁人,侍候你们一辈子。我说,可俺急着抱外孙怎么办?她说,招养老婿,秃子瞎子咱不嫌,只要孝顺二老就行……你说,世界上还有这么通人性的孩子吗?”说着,泪水又汩汩流下来。

晚饭后,张方严夫妇,张佩珠夫妇,张锡九夫妇,以及陈廷杰、刘永谦、符定一等人及其太太们来串门,给吴氏夫妇开心解闷。几个娘儿们说长道短,谈笑风生,逗佩兰开心。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吴佩孚和张方严来到东屋,二人坐在太师椅上吸烟、喝茶。吴佩孚以低沉、苍凉的声调说:“子武死了,宾臣、馨远走了,襄赞戎机的五个人只剩咱们俩。还有几个处室头头也相继离去。今天咱们商量一下由谁补缺。”这是有史以来最寒酸的一次军机会议。

吴佩孚说:“秘书长人选我想让副秘书长陈廷杰升任,如何?”

张方严说:“同意,凭人品、才干,陈都说得过去。”

吴佩孚说:“过一段再物色一名副手。参谋长还由你当。”

张方严说:“不不,还是让年轻人当吧。我职务高低都不在乎,反正我跟定你了。把职务让给年轻人,作用会更大些。”

吴佩孚动情地说:“佐民,我的好兄弟!患难见真知,你的忠心、你的忍辱负重精神我很佩服!在这危难之秋,我只有把军队交给你才放心,你别推辞了。你看谁做你的副手?”

张方严说:“刘永谦吧。让锡九当总参议,顶子武的角色。”他想为吴佩孚的内弟说情。

吴佩孚说:“刘永谦可以,张锡九不行,他行为不端,难以服众。”

张方严问:“那总参议呢?”

吴佩孚果断地说:“你来兼。”

张方严说:“这怎么行?会让人说闲话的。”

吴佩孚说:“我说行就行。”

张方严问:“其他处室呢?”

吴佩孚胸有成竹地说:“政务处长刘泗英、军需处长赵如星、承启处长王惠民,其他处室不变。符定一、陈学仲、张锡九、张德辅、王辅卿、赵子宾、汪崇屏还是参议,张伯伦、易克臬为帮办。把机要秘书和监印员叫来,记录在案,签发任命书。”

事情办完,吴佩孚很高兴。张方严提起午后乡绅们求字的事,吴佩孚喜好卖弄,没怎么犹疑就答应了。

按计划,次日晨应出发渡河,尽早离开太平店。因太平店不太平,张联升距此几十里,随时有遭袭的危险。可是,早饭一过,索字者纷纷前来。吴佩孚命人把八仙桌搭出院内,铺开宣纸,饱蘸湖笔,又写又画。他身手敏捷,酣畅淋漓地写画了一张又一张,令索字者惊喜雀跃,赞叹声不绝于耳。求索者一传十,十传百,纷纷前来。吴佩孚一直写到过午,可把张方严急坏了。

“啪、啪”,清厉的枪声打破宁静。张方严在吴佩孚耳畔小声说:“敌人来了……”

张方严拱手说:“众位乡亲,多多包涵,改日再请大帅写吧。请回吧。”早已吓破胆的人们,有的顾不上拿字画,跟斗骨碌地跑了。

枪声越发激烈。女人们最累赘,你呼我唤,大喊大叫,东抓一把,西撞一头,乱作一团。张方严又得指挥卫队团(卫队旅改成团)抵御敌人,又得安排机关、家属过河。娘儿们一个比一个难缠,东西又多,又舍不得丢,张方严催了一次又一次,总是弄不利索。

家属、机关总算出了镇子,来到襄河边。

襄河,风平浪静,但水深流急。张方严命仅有的二百人卫队沿河布阵。吴佩孚、档案资料文印、家属、总部人员、机关单位按顺序过河,卫队团殿后。吴佩孚坚持最后过,怎么劝也不听,急得张方严没有办法。家属刚过一半儿,后卫防线便垮下来,二三百人的卫队团或死或伤或降或逃,机关单位的三四百人向河岸退却,身后追兵肆无忌惮,边追边射击。枪声、手榴弹声响成一片。眼看追兵快到渡口,情况十分危急。张方严一面组织人快渡,一面组织处室人员狙击敌人。他亲自抱起一挺轻机枪疯狂扫射。吴佩孚泰然自若地隐蔽在一棵树后,悠闭地射击……

追兵遇到顽强抵抗,速度慢下来。

又过来一条船,幕僚、卫士七嘴八舌地劝吴佩孚上船,他还是不听。张方严急了,嗵嗵走到他身边,把袖标一掠,往地下一摔:“总指挥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

吴佩孚愕然:“为什么?”

“你不听指挥,我还干蛋?!”

吴佩孚说:“好好,我走我走。”嗵嗵跑步上船。张方严这才松口气。

敌人喔呀喊叫冲上来:“冲啊,杀呀!抓住吴佩孚有重赏啊!”张方严命卫队死死顶住,命会水的人泅渡。突然,河里有人高喊:“救命啊,夫人落水了!”张方严一看,因船小人多,水流湍急,张佩兰连同几只大箱子落水。士兵纷纷跳入水中,把淹得半死的张佩兰救上岸,但几箱价值连城的财宝沉入河底无法打捞。渡河终于接近尾声。张方严命令:“武装泅渡。”

说着,他揪着马尾巴带头跳下河,士兵们你挤我撞,争先恐后跳下河,向彼岸游去。

追兵来到渡口,疯狂地朝河里射击。当然,也有不少官兵手下留情,朝天放空枪。因为,他们毕竟是直军,吴佩孚的部下。河对岸组织机关人员向对岸射击,掩护自己人过河。

逃兵艰难地游着,游着。水性好的游过来;水性不好的沉入水底,被水冲走。士兵们有的饮弹而亡,有的身负重伤,被浩渺的大水吞没。鲜血染红河水,惨叫声充满河谷,好一幅惨不忍睹、惊心动魄的悲壮场面!

彼岸的吴佩孚看见这悲壮场面悲愤交加,难以自持。他站在高处喊:“直军弟兄们,我是吴佩孚,你们的吴大帅!你们忍心杀害自己的弟兄吗?你们真的丧尽天良吗?张道尚,你个狗日的!你的团长是怎么当的?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要还有人味儿,就放弟兄一条生路;你要丧尽天良,就向你的统帅开——枪——吧——!”

他直挺挺站在河堤上,站在千百支黑洞洞的枪口下。西沉的红日,火红的落霞,把他修长的身影映在河面上,映到河对岸;习习的微风把将军服残破的布片掀起,像一面摇曳的旗帜。不知从何时起,对岸的枪声停止了。追兵的身影渐渐隐去,只有世代不息的襄河水,不倦地流着,流着……

清查的结果,七百人的卫队损失一半儿。枪支、弹药、马匹、骡驮损失大半。此外,个人财产损失惨重。损失最重的当属张佩兰。在痛失女儿之后,这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她再次病倒了。

吴佩孚、张方严等迅速召开碰头会,决定:一、冯玉祥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很快派来追兵,必须赶快走;二、今晚投宿南漳县城,走时要偃旗息鼓,止熄灯火,拣偏僻小路走;三、要尽量保存实力,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及麻烦……

在茫茫夜色中,部队攀葛附藤,翻山越岭向南漳方向前进。直到深夜十时才到达县城。幸好,这里是湖北省政府辖境,脱离冯军防区,县衙虽改换青天白日旗,但依旧是“风吹两面倒”的政权。武汉政府正忙着跟南京政府打内战,谁也无暇顾及这个山区小县。所以他们轻易叫开城门,悄悄住下来,生火做饭,打尖休息。这些疲倦之军,头一沾地便呼呼入睡。

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卫队不过二三百人,文职人员二三百人,老婆孩子二三百人。个个破衣烂衫,伤残憔悴,蓬头垢面。他们终日提心吊胆,一夕数惊。开小差、打黑枪的事屡屡发生。

后半夜,枪声骤起,张方严把吴佩孚叫醒,说敌人至少一个团把县城包围了,问他怎么办。吴佩孚瞪着失神的大眼睛想了想说:“紧闭城门,相安无事,睡觉。”说罢,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次日晨,吴佩孚打听到包围县城者系卢金山旧部、现已投靠国民革命军的潘旅长。吴佩孚大笔一挥修书一封。说他已是落魄之人,穷愁潦倒,只求隐居蜀中,别无他求,请他顾念旧情,允许借道,不胜感激之至。一并将自己的一张大红名片交承启处长王惠民,出城送与潘旅长。果然,潘旅长动了恻隐之心,不仅命部队退避三舍,还送善款十万元。吴佩孚等十分高兴,慌慌张张一路正西,向保康进发。

从南漳到保康约一百二十华里。沿途每遇险阻,吴佩孚就祭出法宝——大名片,向盘踞各地的绿林好汉借道。幸亏这些人不肯落井下石,有的不但欣然借道,还摆接风酒,设壮行宴,派人武装护送。还有的送粮草,送钱物……

到达保康后,买了五天的口粮及生活日用品,又出发了。

队伍走出三四十里,来到一个叫后坪的小山村,路边有个小酒馆。店堂十分清洁,老板、伙计和和气气。其时正值晌午,天气炎热。吴佩孚等走了几十里山路,早已人困马乏。吴佩孚的酒壶早空了,一看蓝底白字的酒幌子,顿时垂涎欲滴。因此,酒家一招呼,他就发出原地休息的命令。

吴佩孚在张方严、陈廷杰等人的簇拥下走进小店。不一会儿,张佩兰、吴道时也来了。店小二热情地招呼客人就座、送茶。吴佩孚吩咐小二把上好酒菜送来,他要和同僚们美餐一顿。十几个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十分快意。余际唐是个乐天派,他插科打诨,洋相百出,逗得人们哄堂大笑,使人们忘记疲劳与忧烦。连心情不佳的佩兰,脸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忽然,里间房的花门帘轻轻挑开,笑微微走出一位绝代美人!此人年约三十,身材高挑,线条优美,一双美目顾盼神飞。她穿着朴素,不施粉黛,尤显清水芙蓉之美。这个美人别说在山区,就是在繁华的都市也是一流的。

人们惊呆了,停止了咀嚼和说笑,十几双眼睛不无惊异地看着她。只见她款款地来到吴佩孚面前,躬身施礼道:“恩人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一句话把大家说糊涂了,怎么凭空出来一个感恩人?吴佩孚疑惑地问:“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女人说:“恩人,你忘了,九年前,在汉口查家礅曹大帅行辕我与恩人有过一面之缘……”

吴佩孚恍然大悟:“哎呀,你是……花宝宝!你怎么来到这里?”

女人的泪水贮满眼窝,说:“唉,说来话长。小二,添酒加菜,我陪众位恩人畅饮,为众位恩人接风洗尘!”

女人行止有度,语言得体,一看便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吃喝完毕,女人把吴佩孚等请入别室,献茶敬烟,讲出自己的辛酸往事。

……花宝宝出身湖北省黄陂县一农家。由于父母早丧,七八岁时随伯父母过活。从小吃苦耐劳,备受艰辛。花宝宝长到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若天仙。一贯吃喝嫖赌、游手好闲的大伯,把她卖给汉口娼门。十七岁,她便成了群芳之首、花国之魁。

1917年,段祺瑞穷兵黩武,调兵遣将进攻西南五省。曹锟在段祺瑞的诱惑下,被任命为一路军总司令,司令部设在查家礅。吴佩孚在前方为他卖命,他在汉口寻花问柳,尽情享乐。有趋炎附势之徒,给他介绍了花宝宝。想不到他一见钟情,迷上了她,一心想把她弄到手。后来,他把洪帮大佬刘四麻子抬出来,终于花八万大洋,把这位绝色佳人弄到手。从此金屋藏娇,如醉如痴。

不久,曹锟决定回保定大本营。一来,曹锟已在直隶娶过几房姨太太,不便把花宝宝带回家;二来,花宝宝经常在曹锟枕边哭诉自己的身世,愿意过清心寡欲、清悠闲静的田园生活。曹锟发了善心,没有像其他军阀那样,玩够了就将她转卖娼门,而是给她一大笔财产,满足了她的愿望。花宝宝早有意中人,于是一对情侣双双来到这如诗如画的山村,过起隐姓埋名的世外桃源生活。她对曹锟感激涕零,长年供奉着他的长生禄位牌,经常焚香祷告,遥祝恩人平安。因此,也将为曹锟打下江山的吴佩孚视为恩人。

讲述完身世,花宝宝说:“三爷是好人,不是他老人家帮我跳出火坑,我的命运不知多么凄惨。所以,我天天祝福他老人家多福多寿,一生平安。后来听说他当了大总统,又听说叫人家搞下台,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吴佩孚叹道:“唉,一言难尽!现在他回到天津住闲,其他姨太太都弃他而去,只有一个叫刘凤玮的女人侍候他。”

花宝宝说:“凤玮大姐,我听说过。叫我也会这样的。”

吴佩孚问她过得怎样。她说:“倒也安静。我男人叫梁大安,精明强干,知道体贴人,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

吴佩孚问她这地面是否平安,花宝宝说:“唉,哪有平安可言?到处是土匪、强盗,绑票、劫道、砸明伙,哪天不出几起?大帅要走山路可要格外小心。”

吴佩孚环顾一下这石砌小屋,问:“你这小店能在强人出没的地方生存,总得有点说讲吧?”

她说:“不瞒大帅说,刚开始我们很艰难,大小土匪都想来讨便宜。这方圆百里有个大土匪叫樊山豹,是个杀人不眨眼却又很讲义气的魔王。手下有三四百人。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叫多梦娇,手使双枪,武艺超群,连樊三豹也惧她三分。一次,她病倒在我的小店里,我悉心照料,请医熬药,使她恢复了健康。一来二去我们拜了干姐妹,大安也跟樊山豹拜了把兄弟。这样一来,就没人欺负我们了。不过,恩人放心,伤天害理的事我们不干。”

吴佩孚笑着站起来,一拱手说:“哈哈,想不到在这里拜到真佛了。我们要取道巴东到四川去,你们夫妇可否助我一臂之力,给我们带带路?”

女人说:“哎呀,这有何难?大安进城办货,一会儿就回来,我让他为大帅当向导,直送巴东。”

吴佩孚说:“哎呀,太好了!让我怎么感谢你?”

花宝宝说:“大帅说远了,能为大帅做点事,是我们的荣幸!”

队伍在梁大安的引领下,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长征。

他们经过的鄂西地区,有武当山、荆山、巫山、大巴山山脉。一路不是山地,便是丘陵,平均海拔一千多米,最高处达两三千米。尤其艰难的是翻越大巴山东部的方圆三千多平方公里的神农架。这里有无数动人的传说,诱人的宝藏。这座深邃、古朴、险峻、神奇的“万宝山”,对猎奇探胜的旅行家或访古寻幽的探险者,具有无穷的魅力,但对一群心力交瘁、吉凶未卜的逃难者,却是巨大的、难以逾越的灾难和障碍!这群饥疲之旅,走了近一个月,艰难跋涉两千华里,终于在1927年7月23日到达日思夜盼的巴东!首先进入他们耳畔的,是石破天惊的涛声和铿锵有力的号子声。

那些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士兵,那些矜持傲慢的文官武将,乃至那些一瘸一拐、憔悴不堪的娘儿们、孩子们,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喜悦。他们跳着、叫着、哭着、笑着,冲向江岸。手里的破军帽、破草帽、破毛巾挥着,抛着。他们放开喉咙喊叫着:“我们见到长江了!”“我们胜利了!”“长江万岁!”他们纷纷跑到江边喝水、洗脸、戏水,甚至跳下长江去洗澡。有的则坐在江边放声大哭……

岸上,吴佩孚紧紧握着梁大安的手,激动地说:“大安兄弟,多亏你带路,才走出这深山老林,太感谢你了!”

梁大安说:“大帅,这点小事不算啥,不算啥呀。只要你们好,俺和俺家里的就放心了。”

吴佩孚说:“你家里的人品好,很善良。你要好好保护她,爱惜她。请代我向她表示感谢!”

梁大安说:“大帅请放心,我会的。没事小的回去了。大帅,你多保重啊!”

吴佩孚说:“等我在四川站稳脚跟,有了一席之地,我会派人去接你们,享受荣华富贵的。”

梁大安说:“哎哎,你一定会成功的,一定!”

说着,二人的眼圈儿都红了。吴佩孚从余际唐手里接过钱袋,递给梁大安,说:“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务请收下。”

大安脸红脖子粗地说:“大帅大帅,使不得,使不得呀。俺回去没法跟家里的交代呀!”他说什么也不要。

吴佩孚见他执拗,说:“你执意不要,我就不勉强了。”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和两条子弹,“作个纪念吧,作为防身之用,用得着。”

梁大安非常感动,扑通跪在地上说:“大帅呀,好人呐!我、我收下了,俺跟俺家里的天天为你祷告,祝你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说罢,哭着走了。

“砰,砰!”突然响起枪声,“不许动,举起手来!”

人们一看,有二三百名穿黄军装的大兵把他们包围起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一个骨瘦如柴的“大烟鬼”少校军官,头颤悠悠地走过来,问:“你们是哪部分的?到哪儿去?”

张方严沉着地说:“我们是讨贼联军,租船去四川,请行个方便吧。”

“讨贼……联军?”“大烟鬼”上下打量着他说,“讨什么贼?谁是贼?我看你们倒像贼。”

张方严说:“兄弟,你想必知道吴大帅吧?我们是他的部下。”

“大烟鬼”环视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轻蔑地笑道:“哈哈,就你们?吴大帅?别拣大的说了,吴大帅早完蛋了,别吓唬我们了。我命令:放下武器,站在一起!”

张方严说:“朋友,我劝你不要鲁莽,快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

突然,背后有人说:“嘿嘿,这是谁呀?口气这么大,想见我?”

大家回头一看,是一位少将军官,在几个校官陪同下走过来。“大烟鬼”赶忙跑过去敬礼报告:“报告旅长,他们说是联军,吴佩孚的队伍。”

旅长同张方严一打照面,突然说:“你是……啊,张参谋长!”

张方严高兴地说:“哈哈,廖旅长!”

“哈哈,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廖开孝是师长范绍增的部下,范绍增又是杨森的部下。杨森本来驻宜昌,前不久被唐生智撤回万县。廖开孝正是奉杨森之命率一部分人,在川鄂一带收集散兵游勇、枪支弹药,拦劫过往船只的。范绍增是吴派,屡次受吴佩孚提携资助,对吴佩孚十分敬佩,因此,也影响了他的部下。廖开孝一听吴大帅来了,赶忙随张方严去参见。一见吴佩孚,赶忙行礼问好。但见吴佩孚背驼了,腰弯了,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又黑又瘦,疲惫不堪,比实际年龄仿佛长了十岁。廖开孝一阵心酸,当年威风八面的大帅竟落魄至此,真是命运无情啊!

廖开孝问候过后,问吴佩孚此行何往。吴佩孚说见到子惠老弟后再作计较。廖开孝问吴佩孚拟下榻何处。吴佩孚说暂息奉节再定行止。廖开孝拍着胸脯说:“包在卑职身上!”他马上给杨森发电,告知大帅来蜀。他张罗着给吴佩孚租船,亲送吴佩孚前往,并照顾大家饱餐一顿。

不久,驻扎万县的杨森发来回电:欣闻大帅明日抵奉,森扫榻以待。

次日上午,吴佩孚等包乘三艘江轮,在廖开孝保护下,沿江上溯,向奉节县驶去。

红日临西,落霞满天,将滔滔江水映得一片血红。江轮驶过一段山舒水缓的江面之后,进入雄伟险峻的瞿塘峡。这里江面仅几十米,两岸悬崖峭壁如刀削斧砍,险峰高过千米。急流奔腾,波涛汹涌,船行其间,犹如“峰与天关接,舟从地窟行”。船工全神贯注,诚惶诚恐;舵位增了舵手,甲板两侧站满手持长篙的船工,随时准备应急;甲板上的乘客一律回到舱房。马达声嘶力竭地吼叫,船身剧烈震颤,巨浪冲击着船头,浪花四处飞溅,船上物件歇斯底里地颤抖,滚翻……

走了近两个小时,突然,光线明朗,眼界洞开,水势平缓。江轮终于战胜了狂风巨浪,越过险恶的潋滟堆,驶出瞿塘峡,来到三峡的门户——夔门。五个遒劲的大字“夔门天下雄”高高镌刻在石壁上。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白帝城近在眼前了!

傍晚时分,江轮抵达奉节县城东五里的白帝城。吴佩孚在众将簇拥下走出江轮。但见码头上人影憧憧,锣鼓声声。一位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的三星上将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率众向江轮迎来,二三十位将校尾随其后。吴佩孚认出,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杨森。双方各自加快脚步,情不自禁地喊:“大帅!”“子惠老弟!”冲上来,两个久别重逢的挚友,紧紧抓住对方的双手,眼里噙着悲喜交集的泪花,说着烫人的话语。

两位夫人也半拥半抱,泪涕交流,共叙离情。

他们登上石阶,一步步走进白帝城,一座优雅的宫殿——永居宫出现在眼前。虽然庭院年久失修,但院落、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门窗、家具、柱廊,都经过水洗,上过油漆。窗上钉着窗纱,门上挂着竹帘。院里堆满小山般的物品、米面,这都是不久前从万县送来的。看着这一切,吴佩孚的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游子归家的感觉,心甚感动。

在杨森的引导下,吴氏夫妇走进一所悬有“寒江皓月”匾额的东跨院。这是个小巧别致的四合院,正倒房各四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房屋为青石奠基、青砖砌墙,飞檐斗拱,绿色琉璃瓦盖顶;房屋间有柱廊相连。院里,放着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鼎,栽种着两丛海棠树。小院虽不大,但古朴典雅。房间开间虽小,但精巧别致,古色古香。吴氏夫妇登上三步台阶,走进悬着匾额的正堂,室内陈设家具风格各异。一张大床,几张桌椅,看得出是临时拼凑的。

杨森颇为歉疚地说:“条件简陋,先凑合住,以后会逐步完善的。”

吴佩孚说:“这已经很好了。”

“兄嫂稍事休息,我看看宴会情况,一会儿来请你们。”

“老弟请便,切莫过分排场。”

吴佩孚对酒似乎有超常的耐受力。晚宴他说话很少,但喝得很多,不一会儿便醉而告退。别人以为他第二天会日上三竿方起,可他仍像每天一样鸡鸣即起,洗冷水浴,练梅花剑。晨曦微露时,他已着便装在白帝城漫游了。

白帝城建于白帝山上,方圆不过几平方公里。街道高低不平,房屋错落有致。白帝城原属周朝一个诸侯国——巴子国,又称夔州。西汉末年,王莽建筑此城,名白帝城。这里因刘备托孤而名噪世界。吴佩孚顺石阶盘桓而上,登上白帝庙一块高台。向东眺,旭日尚未出山,霞光穿云破雾而出,给这起伏的山峦和树海镶上一层神奇的花边;向南望,江水中升,云雾迷漫,无数怪石如龙虎酣卧,霞光浸染的江水,急流翻滚犹如龟鳖在游动、嬉戏……忽而,他想起杜甫的一首诗——《白帝城最高楼》:“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那拄杖叹世的老人正是杜甫自己,那时他才五十三岁,因历经坎坷而白了头;今年自己恰好五十三岁,而自己的忧愁和坎坷比谁都多啊!

他带着无限忧伤进了白帝庙,在明良殿看了刘备、诸葛亮等三国人物塑像。在大殿两侧浏览了隋唐七十多通碑刻;又驻足永安宫,瞻仰了刘备托孤于诸葛亮的地方……

“哈哈!”突然,杨森的高腔大嗓把他吓了一跳,“你让我找得好苦。我以为你会睡上半天,想不到起这么早。”

吴佩孚不无伤感地说:“近来睡眠甚少,每晚只睡三五个小时,起来倒比躺着好。”

杨森说:“你可要注意身体哟,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该吃早饭了,走吧,都等着呢。”说着,二人并肩向永居宫走去。

早饭后在吴佩孚的书房兼办公室内举行会议,参加者有吴佩孚、杨森、张方严、陈廷杰、刘泗英五人。陈廷杰年约六旬,巴东县人,清末举人,共和党分子。曾任四川巡按使,现为杨森的高参。刘泗英四十出头,南川人,国家主义者。曾任杨森驻洛阳代表,甚得吴佩孚赏识。现为杨森总参议。

这里有必要再介绍一下杨森。他于1882年1月出生在四川省广安县龙台寺的一个小官吏家庭里。幼年就读于该县紫荇书院、后考入南充联合中学。1906年毕业后考入四川陆军速成学堂、后入四川高等军事讲习所学习。学成后分配新军当排长。由于练兵认真,屡在会试中夺魁,相继升为连长、营长,并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在倒袁战争中被俘,众俘甚为惶恐,独他大义凛然,毫无惧色。他身材魁梧,声若洪钟,被滇军旅长兼前卫总司令洪毓成看中,留他当了副官。1915年被推荐到云南讲武堂当队长。期间,与许多滇军将校交上朋友,逐渐活跃起来。

后来,川滇两军发生火并,川系各军也连年混战。为独霸四川,他拼命角逐,时衰时荣,终于在1921年投入吴佩孚的麾下……

杨森口快心直,性格爽朗,易激动,好蛮干,爱骂娘。他那张布满蜂窝的“肉丸子”脸,经常因激动涨成猪肝色。那双深藏眼窝的小眼睛,充满贪婪、好斗的凶光。

他说:“娘的,我杨森打从二十四岁起,在枪林弹雨中钻了二十一年,身上穿了好几个窟窿,几次死里逃生,几次成了光杆司令。我跌倒爬起来再干!玉帅三次救我出苦海,这大恩大德我终生难忘!今天,我帅到川,我杨森有了依靠。从今往后,只要我们团结奋进,何愁大业不成?我日他娘,甩开膀子大干吧,我杨森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明天就把‘大帅行辕’的牌子挂出去!玉帅,你尽管吩咐,我杨森听你的。”

“说得好!”吴佩孚高兴地说,“我们就是要团结奋进,共图大业!下面我说说局势。张作霖自称安国军总司令,后又改称大元帅,野心勃勃,妄图独霸一统。但他的如意算盘很难实现,因为蒋介石这块骨头不好啃。张宗昌、孙传芳也非省油灯,一旦得手,会踢张作霖的屁股。张作霖跟阎锡山携手也不会有好结果,因为阎锡山是有名的老滑头,他们早晚要反目成仇的。蒋介石的日子也不好过。他面对北方强敌自不必说,就是内乱也够他喝一壶儿的。今年4月,他跟武汉政府闹翻,被武汉政府罢官儿,开除党籍,并下令究办。他不甘示弱,鼓动马斗寅叛乱,发动马日事变,搞‘四一二’大屠杀,拉拢地方势力对抗武汉政府。宁汉两派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整个中国乱成大蜂窝。乱吧,乱吧,他们越乱越对我们有利……”

众人听了他的分析,有的啧嘴,有的点头,无不心悦诚服。吴佩孚清清嗓子继续说:“我们怎么办?一不与张作霖抗衡,二不与蒋介石争雄。我们要以四川为根据地,联络蜀、黔、桂、湘、陕五省,组成五省联军,组织第三政府,他叫安国军,我叫保国军,造成三足鼎立之势,伺机问鼎中原!”

见众人雀跃、欢欣、激动,吴佩孚又有点飘飘然,他继续说:“我们要勤政爱民,礼贤下士,捐弃前嫌,广泛团结同道,建立广泛的联合阵线。一、广招旧部;二、联络孙传芳、张宗昌、阎锡山,与张作霖谋求和解;三、广交四川朋友,不仅刘存厚、邓锡侯、田颂尧要交,刘湘、刘文辉、赖心辉、刘成勋也要交。只要他们不伤害我们,我们就不伤害他们。”

杨森对此提出异议:“刘湘、刘文辉死心塌地与我为敌,不可教化!”

吴佩孚说:“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啊!”

久未置词的张方严说:“大帅的分析我完全赞同,只是我们新来乍到,各方情况尚不了解,还是慎重点好。如果锋芒毕露恐怕被动。我看先不忙于行动,等等看看再说。”

陈廷杰表示赞同:“参谋长的意见值得考虑。”

杨森不同意,说:“等?等到驴年马月?我的头发都等白了,总不会天上无故掉馅饼吧?我一天也不能等了!”

刘泗英本来倾向张方严,但瞟一眼吴、杨,又见风转舵,说出两不伤害的意见:“干还是要干,不过务要小心谨慎,尽量不露声色。”

这里正说着,承启处长王惠民来报:“邓锡侯、田颂尧派人送来子弹和给养。”

吴佩孚喜形于色,大感飘飘然,一拍大腿说:“怎么样?看来我还有点人缘儿!还有谁?”

王惠民说:“还有李家钰、罗泽洲、陈书农、黄隐、马毓智几位师长。”

吴佩孚问:“怎么,没有刘存厚?”

王惠民说:“有有,刘总司令来电,下午专程来访!”

吴佩孚高兴地站起来,笑道:“哈哈,好,好啊,大事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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