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时候,不知是太累了,还是走得太慢了,郑风雪总觉得“再看一眼”小店与光明路24号不只是500米。
天有些阴,他几次回头看,刚才去过的地方都有些迷蒙,不知是浮着轻微的烟尘还是起了薄雾,那幢暗黄小楼十分隐约,只剩下线条似的轮廊。
临别时,金十四与雁栖天一个跟他说“来日方长”,一个跟他说“随时过来”,让他心里很温暖。这温暖在心里浸润着,一直持续到岳连声来了电话。
岳家人三个人完全是三个态度,青林虽带点警告性质,多少还与正常人沾点边,甚至有点发自肺腑的规劝,岳青梅从“你不配当上门女婿”的无比厌烦到“喊你回家吃饭”的无比厌烦,转变得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很难猜到她心里想的到底想的是什么,而岳连声,则是出人意料的万般亲切。
“哎呀我的贤侄啊,这二天我可是惦记的不轻哟,你怎么样?抓紧时间回来吧,你与青梅的事也需要有一个进展了,回来我们好好商议一下,尽快有个结果,也好安慰我那九泉之下的老友。”
他竟然只字没有提封莹的事。
按正理这是不应该的,那天在他办公室,他还拿封莹挤兑自己的女儿,说明他对封莹是有印象的,现在却当封莹是空气,明显是在回避什么。
郑风雪心里别扭,又想到他有可能模仿继父的笔迹,心里就无比恶心,但现在查无实据,也发作不得。
出于对长辈的起码尊重,郑风雪简单的回复了一下谢谢关心,这边忙完马上就回,就挂了电话。
回到“再看一眼”,刚进房间,田峰的微信就进来了。
留言如下;“哥,床下有矿泉水,桌上有小笼包,晚饭请将就一下。我与艳遇久等你不归,去看《无问西东》了。吃过喝过后,请看我发的图片,并保持微笑——自回西凉以来你已学会了微笑,这是巨大进步,切盼学以致用。”
弯腰摸出一瓶矿泉水,用牙嗑下盖子,咕咚咚喝了一瓶,然后靠单人床的铁栏杆上,看气看死田峰又胡扯什么。
微信里,田峰在“加油,逃跑,痛哭,吃惊,委屈,鼓掌,笑出猪声”等一系列表情包后面,发来了郑风雪救起封莹及与封莹在医院门口对付程海的海量图片。
一张一张看完,郑风雪真想把田峰平时挂在嘴边的“我太难了”改成“章宇——太——难——了。”
谁愿意自己的未婚妻被陌生的男人这样连搂带抱尤其是在衣不弊体众人围观的情况下?哪怕那是为了救命。
真是对不住啊兄弟,可是这也不怪我,我也是为了救她——救她?难道不是自己的主意把她害成这样子的?难道自己救她不是为了更进一步伤害她?
郑风雪瘫着四肢,一动不动。
可怜女孩还一口一个“风雪”叫着……
话说她怎么叫的那么自然?他们已经十八年未见了!
她不可能记得自己当年模样的,但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而自己对她,竟然也那样惟命是从,温顺程度达了此生极致。
双手捂住脸。
他想使因羞愧而无处可逃的心获得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以缓解求生不得求死又不必的尴尬。
肚子咕咕响了,这才想起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摁下一切不良联想与设想,郑风雪拿起一屉小笼子。田峰还真是一根筋,中午买饺子,晚上小笼包,明早馄饨?明天中午馅饼?明晚烧麦?看看住的地方,想想这两天吃的东西,竟然没有一个像样的菜,一个富足的乞丐大概也会笑话自己吧?
吃完了,又困了。
思想的疲惫远比体力的疲惫更容易使人昏昏欲睡。好在这次睡的比较实在,不要说梦,连白袍也没有看到,郑风雪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好好地像睡觉一样地睡觉了。当然这感慨并没有把他知足的时间拉伸得更长——
田峰的微信催命般的又来了:
哥,电影结束,我们将以不问西东之势回到旅店,半小时后不见不散。
这个穷乐观的东西。
还没骂完,又来一条:
还有一件事,我抽空回公寓了,没有进去查看。原因如下:我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岳连声与一个男人咱们房间里说话,声音太小,没有听完整,大约是在说什么协议。其他事宜我们见面再谈。
这个老狐狸,果然偷进了公寓。
协议?想起南华那个护士也说过,项成临死前与岳连声争执过关于协议的事。
那到底是什么?
难道他是为了寻找什么协议才将自己带回西凉的?
一肚子苦的不能再苦的邪火无处可发时,手机又响了。
郑风雪打了鸡血似地抄起手机:死小子你还没完了?小心我把你从手机里揪出来扔到贺兰山上去!
说完闭上眼睛。
隔了三秒,手机里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风雪?”
“啊……对不起,我以为是我同学,没吓着你吧?”
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一边捋头发,一边活动面部肌肉,组合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要去栖凤坡,九点你能过来吗,我在江桥上等你,我只有二个小时时间。”
“今晚?”窗外漆黑一片,看一下手表,20:45。
“是,今晚。你,真的能来吗?”
“好,准时到。”一字一顿,一诺千金。
拎着风衣楼下跑,一不小心,踩空了一个台阶,如果不是长胳膊长腿有利于借助了墙体支住了身体,不知得摔多大一个跤,刚换的长裤蹭了一片石灰。
郑风雪彻底懵了:我到底是回来报复封家,还是专门回来给封莹当保镖的?
老板娘已经上岗,看到郑风雪这样,扯着嗓子喊:喂,你小心点吧,急什么急,你又不是于智。”
正狼狈着,猛然抬头,残破的楼门口处,站着一个佝偻着身体,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脸上皱纹如同沟壑,嘴唇瘪着,应该是没有牙齿了,她一手把门,一手端着一个黑乎乎大碗,惊恐万状地看着他。
“对不起大娘,吓着你了吧?”
心里骂着自己该死,正想上前扶一扶老人家。
不料老太太像遇了鬼一样,嗖一下窜到了门外,舌头打着结,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挡着您的道儿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神仙不记小鬼仇,放过我吧,我也是为了完成使命……”说完一个站立不稳,一个破碗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好在破碗还算结实,打了几个转,没碎。只是汤洒了一地。
他到底是啥鬼样子,能把一个老太太吓成这样,管自己叫神仙??
使命?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太能有什么使命?
难道,她是来送孟婆汤的?
郑风雪感觉身体都麻木了,于智还在自己的桃木片里,眼下已没有时间放他出来了。
“大娘,不好意思啊,你明晚再来吧。”
“哦,好的好的。唉,明晚又不知能不能找到,累折我的老腿了。还要赶着熬下一碗,苦哟。”
老太太边说边往后退,眼见着身形越缩越小,形状越来越黑。
下一个?看来这份工作还很忙。
“下一个是谁?”
郑风雪跺着脚,抖着裤子上的石灰,顺口问。
“下一个就是封莹喽,她生日就快到了。”
谁?!
再抬头寻找,老太太已经踪影全无。
“你个死老太婆,快出来,说清楚下一个是谁!”
郑风雪转了几个圈,厉声喊着。但是没有人回应,小区一片寂静,没有一家开着灯,冷风过处,一些残败的叶子哗哗做响。
死老太婆,等我回来再找你算帐。他脸色铁青,迈开长腿向江桥跑去。
一边跑一边明显感知到,影子就在身后,甚至能感觉它竟然在十分忧伤地盯着自己——我的天,一个人得活到啥份上,连影子也在同情他?
时间太紧了,不然郑风雪一定会回头大骂一声,看看一个影子的忧伤到底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