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封莹在昏迷中短促地叫了一声。低头一看,原来上车时过于着急,画夹的框子划伤了封莹的脚踝,眼见着一条半寸长的细口子从浅到深的洇红起来。郑风雪的心抽了一下,那么又白又嫩的皮肤,出现这样的瑕疵,令人陡生一种从视觉到知觉的双重痛感。
“乖,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师傅,麻烦你去最近的医院,求求你快一些。”
郑风雪的脑门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些好事者跟在身后。
“师傅,麻烦你绕一下路,甩开他们。”
“好。”司机点头,凭着十几年的开车经验,不到十分钟就拐了二三个巷口,最后在第一医院的急诊部停下来。
十分钟内,郑风雪大脑一片杂乱。
我刚才说了什么?
乖?这是一个什么字?
今天之前,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脱口说出如此肉麻酸牙的话,这不只是赤裸裸打破了他一贯冷酷如冰的性格底线,更是在嘲笑他此次西凉之行的性质与目的。
这一声如果被田峰听到,他一定会用扎啤把自己淹死。
淹不淹死也能以后再说,先处理眼前的事要紧。
急诊室的人不多,两个坐诊大夫十分友善地围拢过来,把封莹从头看到脚查看了一番,翻看眼皮,听心跳,试体温,中间郑风雪也没闲着,拿着一件风衣配合大夫帮着给理头发,盖衣服,抬胳膊,放腿……忙得不亦乐乎——他真是很讨厌大夫对封莹的任意一处碰触。
很快会诊结果出来了,呛水不多,体质太差,神经衰弱,心脏功能不是太好,给点营养神经补充体能的药,醒了就可以出院了。鉴于目前病人需要好好休息,建议住一晚单间。
于是抱着封莹入了单间,护士马上进来打针,郑风雪陪着笑脸问哪里有超市,请她扎针后稍微等一会,自己出去一下……十分钟后抱一条红色长睡袍,外加两桶方便面两罐可乐。
郑风雪从未接触过异性,十分拘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以最快的速度给穿了睡袍,他觉得封莹穿病号服实在不合适。然后晕头转向地找到热水处,泡了面,着急忙慌吃了,又直着脖子一口气喝完了一罐可乐。
琐碎的事情做完了,倦鸟归巢,西凉入夜。
22楼全部是单间病房,入住人少,显得格外安静。
郑风雪机械地坐在陪床专用的椅子上,迷离地沉默地看着床上的女孩儿。
封莹的面色依旧很苍白,但呼吸平稳,护士扎针时说过了,营养药里极少份量地掺了一点镇静药,这会使她睡得更踏实些。虽然明天会有些困倦,但有利于今晚的睡眠。
“呵欠!”郑风雪被一身湿衣服裹了两个多小时,等到被体温捂干的时候,人也伤风了。好在还有一件风衣,此时团在封莹枕边。
伸手去拿风衣,额前的头发掉下来两绺,碰着了封莹的脸颊,她轻声嗯了一下,微皱着眉头,翻一个身,向郑风雪侧过脸来——
白玉无暇的瓜子脸,两道弯月般秀美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圆润的小鼻子,两瓣梨花一样浅汾的微张的唇,耳边宛转的极具光泽的黑发,芬芳的女子气息……
佳人在前,美得令人不敢恣意呼吸。
郑风雪的脑袋轰然响着,在江水里想要冲破深渊的那种巨大力量,此时正携带着原始的热烈的洪荒之水,冲击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一阵眩目后,他臣服,轻轻附身下去……
但他不敢造次,只是轻轻的,碰了一下那梨花一样,微甜的浅白的少女之唇。
而只是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内心已经受到重击一样——这感觉这情形是为什么如此熟悉?!二十八年来他从不曾近身过女人,这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简直是死命地,堵住了身体里的激流。
心在猛烈地颤抖,颤抖到无法控制,去拿风衣的手一下子落在她的肩上,像一个开了最低档的按摩器……她迷迷糊糊半睁开了眼睛,用手去拿他的手,刚一搭上,又极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温顺洁净的模样感染了他,一瞬间,郑风雪紧绷的心与身体也跟着安静下来。
怕惊动睡着的封莹,一厘米一厘米地把椅子挪得更近一些,保持一只胳膊不动,女子温柔的小手正盖他的手背上,他不敢动一下。
头枕床头的护栏,闭上了眼睛。
他急需把自己和思想都掩藏在黑暗里。
然而这黑暗还没有做实,病房的门就发出一个轻微的声响。
回头一看,于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发现郑风雪后,目光一亮,马上把两只胳膊交叠在胸前,高抬腿轻落步,蹑手蹑脚地进来了,一边走一边用眼睛“说话”,一下睁开一下眯着,反复几次,明显是在询问:情况怎么样?你们还好吗?
看得出那一脸关心绝对是发自肺腑,那种被视觉带动的情绪在黑风衣里鼓动着,微微飘起了冷风。
大哥你一个鬼魂就不要再做出这幅鬼样子了行吗?你是想吓死人不偿命还是想笑死人不偿命?
如果不是封莹的手在自己的手上,郑风雪真想用两个手指头把于智捏起来扔到窗外去。
“大……小郑,我听楚念云说你出了事,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们没事吧?”于智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死安危的大事上,根本没读懂郑风雪的眸语。他上下快速扫了一眼郑大人的身体,点点头,然后附过身去察看床上的女孩。
郑风雪的头发太厚,在女孩的额头和脸颊挡出了一小条阴影,于智毫不客气替他拔拉到一边。
“大人,这不是水中那个白衣女子吗?哎呀我的天啊,这孩子眼看阳寿将尽,就要死了啊!”
看清了面目后,于智大吃一惊,一个回跳,离开了床头。
“滚。你个死鬼,是不是看谁都要死了。”一腔莫名的火和愁都有了发泄的目标,奈何郑风雪腾不开手,只能用脚踢了过去。
咔的一声,又细又脆的小腿骨折了,于智无论所谓地晃了晃身子,找好姿势,低头伸手把断了的一截小腿顶在膝盖上。
“你看她印堂上那一团黑气,那就是阳寿将尽的意思啊,我一个刚死的人都能看出来,想不到你居然不懂?看来你的修为很值得怀疑啊。”于智的口气里充满了不信任,“小郑,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是家住哪里,仙乡何处?”
懒得理他,但是郑风雪还是忍不住像看锁魂牌那样端详了封莹半天。
白白净净的,玉一样的脸庞,哪来的什么黑气。
“小郑,我听说,神界也有骗吃骗喝坑蒙拐带的渣子,打着神仙的幌子,神模神样其实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甚至比我们鬼魂还无知,我看你有点像那种神啊,被开除了神籍了吧?在神界混不下去了吧?到我们这里来耀武扬威作威作福为害一方挂羊头卖狗肉来了吧?不过你的一身金光哪里来的呢?偷来的?那你本事也算是惊人了。”
想不到于智露出极度轻蔑意味的时候,到真有几分义正词严的风范,只是他实在读书不多,不管是褒义还是贬义,词汇量储备都太少了,此时空有一团正气在胸中,却找不到一针见血的说明书。
郑风雪闭了一下眼睛,又无力地睁开。
“你说的对,老于,我就是你说的这种人,不,这种神,以你不要再管我叫什么大人,也不要怕我这个什么锁魂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说着从封莹手下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拿出桃木片,朝老于摇了一下。
于智滔滔一番话之后,发觉折了的小腿骨接的位置不太正,歪了不少,裤腿被支出一块很难看,低头又去校正,脑袋对着郑风雪。听他这么说,头也没抬,接茬说:“对,确实是无稽之谈,你要真是什么神什么仙的,怎么会看不到锁魂牌上的字呢,这一路让你把我吓的,都怪我有眼不识真假神仙……哎哎哎……”
几个“哎”一个字比一个字低,最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郑风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于智化做一缕青烟,被桃木牌吸了一个干净。
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马上举起桃木片对着灯光看,病房灯光并不亮但视物还是没有问题,桃木片上什么也没有,郑风雪拿着它使劲对着耳朵晃一晃,什么也听不到。
这鬼难不成真死到桃木片里来了?
怎么可能,那么大一个人,这么小一个木片,不可得装得下他吧,这货一定是被阴差抓去投胎了。
不过阴差是不是也得有一个形状?自己既然能看到于智,也应该能看到阴差吧?郑风雪向门口看了看,从那里这里,别说人了,连个猫影也没有。
呆呆地重新把桃木片塞回衣服里,把手轻轻又轻轻地钻到封莹手底下去。
女子恬静又轻微的呼吸声使他无比安静,也无比踏实,多希望这样的情景能固化起来,一直到永远。
郑风雪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安心的时刻,心神松,脑袋一歪,满心平和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