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寒衣不蔽体,
柔瘦冷骨为少年。
......
又是一个阴暗的早晨,黑云压地,气短胸闷。
村口的石砖广场上,一个神采奕奕的老头正领着一群孩子们打拳做操。
孩子们有大有小,大的男娃嘴边已有微绒,小的还扎着小辫啃手指。
老头打的专心致志,却没看身后的孩子们基本也都在玩笑打闹,没有几个孩子专心跟着他一起锻炼。
当老头打出一个“闭息收功”的动作之时,他却发现身后孩子们的吵闹声都停止了,安静的不正常。
回头看去,原来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广场边缘的一个瘦弱的身影吸引了。
这个孩子一看就能看出天生的营养不良,一头金发干枯油腻,随意堆在头顶,还插着几缕杂草,面黄肌瘦,不停地绞动着双手。站在原地就能看到他烂布袍下的双腿在打战,可能下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只是不正常的一点便是那双眼睛。
孩子们的眼睛总是大张且炯炯,而这个孩子却半眯双眼,无神且飘忽。如果说到此都算能够理解,而不能理解的是那双恐怖的眼睛一片漆黑,并没有眼白与瞳孔。
天气入秋,还不是很冷,但是广场上的孩子们,包括老头,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都浑身一抖。
这种感觉并不是惊讶,是恐惧。而这种恐惧仿佛映照了那虚无的末日真实存在,是人类印刻在DNA中最原始的警告。
这个孩子伸了伸手,长大嘴巴仿佛要说什么。
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喉咙中只发出类似干枯的声带与空气摩擦的噪音。
此时伸出的手臂上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他抬头看向天空,丝丝雨点落下,命中他眼睛的那个雨点仿佛被浸染了墨水,顺着他的脸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黑痕。
用手一抹,他呆在了原地,因为手心中液体黑且......粘稠。
再看向广场之时,全都离去,刹那间,已经空无一人。
摇摇晃晃,他走到了一块磨平的大石上坐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养父已死去三天。
这三天没有一个村民能够到那漏雨的小棚屋中看望哪怕一眼。
哪怕是养父的各路亲戚,与村中最德高望重的村长,都没有现身。
而他并不在乎这是为什么,只是感觉年幼的自己对于掘墓这件事有些力不从心。因为人死去,都是要埋掉的,他想。
呼唤他人的帮助吗?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聆听他。
雨越下越大,这个瘦弱的孩子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出了村子,沿着行至半山腰,跪倒在泥水中,双臂起力,对着面前的小坑再次挖了起来。
骨筋突兀的小手上满是鲜血。
他心中浑浑噩噩,唯一给过他一点关怀的也就是身旁的这个人。
但是此时他正躺在一张烂草席中,任凭那雨水打乱那浸白的鬓发,唇口泛紫,双目紧闭,塌陷的脸部勾勒出骨头的丝丝棱角。
孩子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却被那雨水灌入了喉咙,发出了猛烈的咳嗽。每咳一下,都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骨架震颤一下。如若不是那层枯皮粘连,恐怕身体早就散了架。
耗费了两天的工程,也仅仅是刚刚容纳自己头部的一个小坑洞,秋雨倾盆而至,像是在嘲弄他,让一切都白费功夫。
起身四处找寻,捡起一块还算尖利的石头,掌握在手中,一下又一下的凿击着地面,但是这一带全是快要结冻的红色土壤,其中混杂的小石子,将他的手掌戳的黑血如注。
更让他失望的,是那瓢泼的大雨,洞口还未凿大,就被雨水盖住。
如此又能改变什么呢?
见毫无建树,孩子不舍的起身,大雨中,扯了一片树枝盖在了有些发臭的尸体上,歪歪扭扭的离开了。
他叫逸麟。
养父给他起的名字,并无渊源,也可能只是随口起的。并且关于他的母亲父亲,他一概不知,养父也从来不说。
养父是个沉默且懒撒的人,从他的身上,逸麟能够明显感觉到那种绝望与痛苦无时不刻在掐着他的脖子,甚至很多次都会在晚上梦中痛苦的挣扎。
甚至刚懂事的逸麟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父子二人常常在一间小小的木棚中沉默的坐着,就那么坐着,什么事情都不干。
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笑过,当然他也是一样。
沉闷的生活每次都让这两个人像是两具会走路的干尸。
并且逸麟清楚自己天生缺陷严重。
直到八岁生日之后,他才能下床一瘸一拐的走路,身体健康,但是好像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扰自己正常生活。
再到十二岁生日。
他终于能够含含糊糊说一些常人难以听懂的词语。
十四岁生日。
也就是今天,养父正好死去了三天。
养父终于解脱了。
他才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搡,查看,思考。
最后得出了结论,养父恐怕是死去了。
听其他村民说过,他是村里的罪人,故而没人愿意接近他,没人愿意理睬他,都跟他撇清关系,也没人给他分配一点点能种出粮食的土地。
这也是两人这几年开垦荒废严重的红土的原因,而红土下的庄稼往往枯死,存活率还不到两成。
一成用来做种子,剩下的一成想办法节省着吃。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
更别说村中热闹的“血神节”,都与他们无关。两人站在村口沉默地看着那熙熙攘攘的村民,珍稀美味的吃食。
逸麟是他的儿子吗?
不,逸麟虽然残疾,但是并不傻。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体会到父爱,有时候还能看到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的流泪,诡异又难受。
我......我是谁?
已经十四岁了的逸麟依然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孤独和寂寞已与他成为伙伴,疑问与怀疑已经占据了他的所有。
临终时,养父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想要透过木棚的顶,看向遥远的什么地方,对他的问题根本不做任何回答。
“吱呀......”
打开了木棚的小门,逸麟躲了进来。
拿起地上小筐中放着的饼子咬了一口,虽然噎的翻着白眼,但是他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发红的饼子只有少量的粮食,混合着这屋子四周的红色泥土,没有巨大的毅力,根本无法吞咽。
他的思绪淡化,这么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存在,或许不如死了,再次和这个沉闷的父亲在另一地相聚,在木棚中沉默着度过孤独的无限时间。
但是又想起父亲临终前那浑浊的眼神,勾起了他生平的第一缕欲望。
“我......我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满是黑血的手掌。
我生来就是注定要被所有人讨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