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巳时的阳光透过牖户,照射在滴答作响的铜壶滴漏上,每一颗滴落的水珠,都映衬了太阳灼灼的光芒,幽幽缓缓的汇集到最下面的敞口铜壶里,点点涟漪层层回荡。
向怀章一张鲜红厚阔的嘴唇,一侧唇角向上牵着,同一侧的眉眼也向上提着,整张脸部看起来是朝一面抬起的,看起来让人感觉很是不舒服。
似对向茹默的话未有所闻,一双小眼睛聚集着阴沉的光芒,只作着欣赏铜壶滴漏里一滴滴落下的水珠。
向茹默缓缓启齿,将话说出口中,诚意昭然:“二表爷,默儿刚刚从外府往这边赶,途经曾经的制盐地,见到荒废掉的漆面斑驳的大铁锅子,和破旧的盐灶,都掩映在大片尺高的荒草里,忆过去的盛茂,见眼前的萧索。”
言及此,念及此,向茹默怎么也忍不住有泪迎于眉睫,轻轻的将一双美眸睁大开来,尽可量的使得泪珠不会坠落下来。
稳了稳情绪,续道:“二表爷啊,默儿的心头当真的是百感交集。”
向怀章肥硕的身躯陷在弥勒榻上,鼓出来的大肚皮在浅灰色褂子上勒出五六道肉褶,捧起茶碗儿喝下去一大口茶。
“噗”的一声,向怀章还未曾咽下去的一口茶水堪堪喷出了很远,湿了他面前的理石地面。
“百感交集”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才食了几年的盐巴啊!你还知道什么叫百感交集?!当真笑话!
不过至于向茹默提到宁厂当年盛况,向怀章自然也是感触颇深的,双手轻抚着肉滚滚的肚皮,眯缝起本就很小的眼睛:“那个时候,任谁不知晓我们巴郡江州巫溪宁厂的累累盛名。”
觑着眼睛看向空中的一处虚无,带着眉飞色舞的形容:“想当年那个时候,只盐工就有近千人,凿井、汲卤、煎盐,运盐,简直是风生水起,一片欣欣向荣的兴旺之派。”
向茹默察言观色,适时续上话,道:“二表爷,您说宁厂还能恢复以前的盛名吗?”
向怀章嘿嘿嘿干笑了几声,抬起手来,一双肥厚的手掌在滚圆的西瓜脸上摩挲了好大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张了口,作得是语重心长之貌:“三姐儿啊,二表爷老了,很多事情都是力不从心了。”
摇着一个偌大的脑袋,又作意味深长之貌:“而且”特特的将而且两个字咬得很重,眯着一双小眼睛,重复道:“而且,有更多的事情是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向茹默端坐在罗汉榻上,身姿挺拔,绾起鬓发如云般秀丽。
看着二表爷的确是比前几年去府上的时候老去了,心下不由思忖起来,宁厂相对江口盐场和温泉古镇盐场,现下是最落魄之地,二表爷能在这里撑着,也当真是不容易。
向茹默环视着整间内室,这柏苑的确是奢华了些,可宁厂鼎盛的时候,外府和柏苑也是有奢华得起的底子的。
至于熏香浓了些,茶酽了些,不过是有人爱淡,有人喜浓,口味不同罢了。
虽说这样银子可能是要多费些的,可再费又能费多少,堂堂向府虽说很久没有凿出盐井来,但再不济,几盏酽茶,几缕熏香还是用得起的。
二爷爷和其他两位表爷对这里都避之不及,唯二表爷能守在这个已经半荒废了好几年的盐场,当真也是有苦楚呢。
这一老一少就这么隔了七八尺宽的距离坐着,各自都揣了心思。
向茹默饶是心智在成熟深稳,可对于老练的二表爷的心思那也是不甚了了的。
向茹默不经意间微微侧了头,心思转圜着,可又保不齐是他躲在这里享受,混日子的。
思及此,向茹默决议要用话试探下,凝神看着向怀章,道:“二表爷,您管理宁厂这些年头,辛苦了,默儿由衷的要替父亲,替向府,对您道一声感谢。”
向怀章低低的嗤笑一声,将头偏向一边,我向怀章虽说不是什么嫡亲正脉,可我也姓向,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相言感谢?笑话!
可举手不打笑脸人,有人夸赞了自己,尤其还是一个小辈人,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做的,滚圆的一张西瓜脸上,一双小眼睛挤出个向下弯弯的弧度:“三姐儿,没有的啦,我这个人是很讲究本分的啦,我做事情讲究的是有始有终。”
向茹默趁势道:“二表爷,现下您在宁厂是依靠什么维系的。”
依靠什么维系?向怀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觑起一双小眼睛打量了两眼向茹默,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竟然来我嘴里打听我宁厂的运作方式?!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哼笑了声,敷衍着随口道:“制盐地依靠什么,当然是盐井喽。”
向怀章的纤毫举动都看在了向茹默眼里,她只作不觉,面上毫无显露。
心下却是思量不已,盐井?凿井打卤都停了,早就都打不出盐卤,制不出盐巴来了好吗?用盐井这两个字敷衍我?
向茹默掖过鬓边碎发于耳后,盐卤打不出,那就只余下一条路维系了,那就是贩盐巴了,可守着一个巨大的宁厂宝藏不去开垦挖掘,竟在这个宝地之上贩卖别人家的盐巴,若是这样,可真是白白的将先祖传下来的这个宝贝宁厂,活生生,眼睁睁的给瞎掉了。
喟然道:“二表爷,我看现下盐锅、盐灶都已经废弃到不成样子。”
言必,抬眼瞧着向怀章,等了半晌也不见二表爷搭话儿向茹默自顾着说道:“更别提盐井啦!”
向怀章眯上双眼,微微的摇着头,似在哼着市俗小令,一双殷红色肥大的手掌,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金雕花梨木小几,发出“笃笃”的声音。
向茹默见向怀章这副端的,极力的掩了眼角眉梢的怒意下去,将声音抬高三分,唤道:“二表爷,这个事情您怎么看?”
向怀章扭转过头来,假意作刚听到状,打着哈哈:“什么事情哈?”
向茹默对向怀章的这个说法方式当真是愤愤然,立起身来,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什么事情?二表爷,我向茹默来找你能有什么事情!当然是要重新凿新盐井的事情了!”
向怀章将眼睛睁开,虽然他那一双小眼睛,睁不睁开都无甚大的区别。
摊开肥大的一双手,哈的一声笑:“宁厂就在这里,盐井就在宁厂上面,那你向茹默就去凿好了呀!”
向茹默也哈的一声笑,眼神凌厉,语气笃定:“二表爷,您是当我向茹默不敢吗?”
甩开挡在额前的发丝:“那您就等着瞧!”
言罢,款步移出了内室,绰约的背影被透过牖户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光,虽浅淡却耀眼。
她说什么,她竟敢让她二表爷我这个老人家来等着瞧!向怀章愤愤的,向茹默已经移步走了出去。
内室里,空余极力瞪大一双小眼睛盯着她的背影看的向怀章,直至向茹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背影消失在牖户外的第七道门之外,才缓过神来。
一时怒极,一双肥大的手攥握成拳,将金雕花梨木小几拍得山响,震颤的小几上的茶碗儿咣咣荡荡的向外窜动。
终是“啪”的一声跌掉地上,摔得粉碎,一地细碎的瓷茬子晶晶的泛光。
向怀章越看越气,抬脚踢出去,欲要将碎瓷茬子踢了出去,隔着鞋子,将一只肥厚的脚掌子扎得生生的疼。
喘着粗气唤小丫鬟进来,才将地上这些拾掇了出去。
向怀章坐在弥勒榻上,一双小眼睛使劲的瞪着前方思量着,看来这个小丫头像是来者不善的样子,拂袖重重一拍大腿,我这个老前辈当真还不能小觑了她去。
柏苑门当口。
郑家两兄弟蹲在那里玩支石子儿。
沙土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画了细致的小方格子,郑逢时手握一把黑色的小石子,郑逢笕手握一把青色的小石子,两人一个个的将小石子往画在地上的格子里摆,两方黑青色小石子,黑子在前,青子穷追,两方石子在格子里你追我赶。
郑家两兄弟玩得甚是欢畅,不大的功夫就将地上画的格子摆上了一大半。
“看吃!”郑逢时抬手落下一子:“我赢了。”
郑逢笕双手撑开,挡住棋格子,急切的说道:“大哥,容我缓上一步。”
郑逢时道:“不行,不行,我这都赢了你了,还缓什么缓。”
郑逢笕黑起脸,噘着嘴,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摊开的双手遮住棋盘,一副笃定的样子,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缓棋,我绝不离开的端的。
响晴的大晌午天儿,不知作何,大朵的阴云从南边移来,这会儿子就都密密聚集到了这片天空顶上,乌泱泱的。
郑逢时感觉得天阴沉了下来,抬眼望去,忽而地狂风呼呼作响,本就脚底有血泡磨的疼,再加上突然刮起的大风,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蹲在地上的他,差点被大风掀倒在地。
大风似卷积着怨气呼啸着扫荡而来,风和树的摩擦声,树叶和树叶的摩擦声,沙沙的大喇喇作响,苍松劲柏摇摇欲斜,眼瞧着平的就是一场大的暴雨即将来临。
郑逢笕年纪毕竟尚小,才只有十四岁,对这忽变的天气不以为然,即便是刮风,即便是下雨,也得将这盘如此重要的棋局摆明白喽。
郑逢笕面上诚然无虚,凝眉盯着眼前的棋局,面色沉沉,思量半晌,对郑逢时道:“大哥,你让我缓上一步,我定当稳妥的赢于了你。”
郑逢时立起身子,焦急的看看天色,又时不时的往柏苑的正门瞅瞅瞧瞧,可是柏苑那两扇赭红色浮雕高山流水,苍松翠柏的木质大门始终都是纹丝未动。
郑逢时心下焦急不已,三姐儿都进去良久了,怎地却是还未出来,看这天气是要给人隔住了。
见二弟还在看地上的破格子,急匆匆道:“都什么时候了,这天儿头阴的,这大风刮的,三姐儿还没出来呢,你还有心玩!”
郑逢笕哼了一声,气的坐到了地上,将头偏过去,像头犟牛,嘀咕着:“三姐儿不出来,我们着的什么急,该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呗。”
郑逢时看着他这副犟牛样子就来气,又想到一早上过来的时候,还将脚磨出血泡的事情抖了出去给三姐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腿揣了郑逢笕一下脚,郑逢笕没防备,在地上出溜平移出去大半尺远。
天气热,穿的薄,郑逢笕只觉屁股底下火燎燎的疼,坐在地上回头怨怼的看了郑逢时两眼,眼圈中含着泪,又将头别回来,双臂抱膝,坐在那里忿哧忿哧的喘着粗气。
郑逢时见此心疼不已,也坐到了郑逢笕旁边,闷了半晌,才挤出句话来:“大哥错了。”
郑逢笕将头埋进两膝中间,郑逢时揽住他的肩膀,郑逢笕将身子往外移了移,头埋的更深了。
郑逢时对他的任性和愤懑只作未觉,戚戚然道:“二弟啊,咱们从小就没了爹娘,你心疼大哥,打七岁刚懂事起,就非要跟着大哥一起去盐场做工。”
郑逢时重重“唉”的一声,长叹了口气,才又道:“记得有一次,我病了上不了工,五岁的你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工。”
言及此,郑逢时如鲠在喉,眼眶泛酸:“那么小的你,做了那么重的工,竟是连午饭的两个饼子你也没舍得吃,带回来给大哥吃。”
抑制不住感情,自觉对二弟愧疚不已,眼泪夺眶而出:“可入夜歇下的时候,粗心的大哥才发现你稚嫩的肩头已被纤绳磨的都皮开肉绽了。”
言罢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是双手狠命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忍不住“呜呜呜呜”的哭出声来,让人闻之心碎不已。
郑逢笕一把抱住郑逢时,也放声哭出来:“大哥,是二弟不懂事。”
瓢泼的大雨瞬间哗啦啦从天而落,只须臾,土地面上就被渗得出了深深浅浅的水坑,雨点滴落,将水坑里的水复又溅了出来,雨势过急,合着地上的泥土地,变成了黏稠稠的泥巴,一脚踩下去,鞋底都会被黏住。
郑家两兄弟被大雨拍的,一身衣裳瞬间就湿透了,雨水将泪水冲了下去,满头满脸的往下滴答答不住淌着水。
两兄弟对视一眼,饶是浑身湿透,却在对方的眼神中,体会到了亲情可贵,不由得都笑了。
郑逢时拉起郑逢笕的手,往门楣口底下走,边道:“二弟,我们去门楣口底下站着吧,总好过这里。”
躲了雨,两兄弟攥了衣衫,将水拧去,拧出去的水滴答答朝下淌成了流儿,落下去,同门楣下面潲进来的湿了大半地面的雨水混在一起,聚集成流,又像了地势低处淌去,沿地面吧嗒嗒落下台阶下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