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
有力无气的叫喊声随峡风断断续续地传过耳边。
阿成转头掀起车帘,“小栗,别再被吓到了。”
潼山峡,阿成跟唐小栗说过也经过的,襄城往北必经,峡内立潼山驿。潼山驿,襄城北第一驿口。当时回襄城时由北往南正是经过的潼山驿。
襄北潼山驿,大骊险峻第一,关要第一,曾经驿兵精锐第一!乃是真正的军事重地。
而至如今,大骊朝廷已弃潼山地域,潼山驿在朝廷牌碟中也已被悄然划去,潼山峡也就只剩下险峻两字而已。
襄城没,潼山弃,那个在一些明事人眼中做出如此昏聩之事的年轻君主,在其他处的治国理政却几乎圣明无暇。
登基以来十年,至今年方才及冠的年轻君主,除了襄城潼山域的处置,于其他国事,真正做到了“咨诹善道,察纳雅言”,为何会如此?这一点能看透的,只有那些能明眼的明世之人了。
潼山遭弃,潼山何治?弃地之民生活难安,一经入山,提刀为寇,年复一年,潼山寇声势渐起。
潼山峡处险峻难当,正好架关剪径。
十年来陷于潼山峡的过路之人,真是不知凡几。两月前阿成北上才救下了宋沐大少爷,今日又北上,难道就又遇到了一个傻小子?
车轮辘辘,喊叫声隐约,阿成脸上哭笑不得,唐小栗探头好奇张望。
十几丈外,正好峡谷正中,群寇陈围,石台之上绑着一青衣士,看样子那“救命”之声正是那人叫喊。
石台上除了被绑在木架上的青衣,还摆着一椅,椅上坐一紫衣,当是寇首,远看去,好像能隐约看出竟然是个女子?
潼山峡内原先除了那青衣士撕心裂肺的“救命”,未有其他声响,此刻阿成驱车入峡,刺眼非常。
已经有五六寇众迎来,气势汹汹。
峡中石台上,正是女子的紫衣,放下手中冷茗,瞥一眼那个被绑在木架上叫喊了一上午仍然“气完神足”的青衣读书人,心想不愧是从小读书的,这副喉嗓是真不错。
注意到那从峡南而来的马车仍然未停,紫衣起身,眯眼。
一瞬之后,嘴角微掀,洒然而坐,再饮冷茗。
马车未停,阿成从腰后解下酒囊,抛给那个大笑迎来的黑髯魁梧汉子。
“阿基,接着!”
“好嘞,谢阿成哥!”
唐小栗掀开车帘,笑而招手。
……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随世态盲然淡忘旧时事。
那年夏夜,电闪雷鸣之中襄城血色弥天,人声几乎盖过巨雷霹雳。
这么大的动静,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才十多年而已,就有那么多人忘了呢?
他们不明白。
他们不是襄城人,所以那夜免遭大难。
但他们是潼山人。
大部分是樵夫,也是猎人。他们住在山里。很散。
但他们都是潼山人。
他们靠潼山活着,也靠襄城活着。
那夜过后的第二天,他们中胆子最大的那位老樵,在潼山断壁躲着看了襄城一眼。
看到了那座快与城墙齐高的“人山”,插满箭羽,皆是墨色。
老樵最后疯了。
……
大骊弃了潼山域,但那些樵夫和猎人舍不下。
他们依旧每天砍柴打猎,但再没有三两成伴擦汗往襄城。
他们开始开垦潼山,有智者发明设计了梯田。
他们有了甚至比以前还清闲的生活,因为没人会上门征税,也没有挎刀兵甲强行征徭。
他们每天也会相互说笑,但笑过之后便是沉默。
老樵疯了,但还活着,活着的疯子最爱讲疯话。
“黑的,襄城里面有个山,人山。”
……
有一天,一个青樵不顾着老樵们的告诫,爬上了那个断崖。
他看到,襄城里面的那个山,不见了。
他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折回潼山樵夫们修筑的潼山寨,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所有的樵夫。
樵夫们带着打猎的弓箭和砍柴的樵刀,全部爬上了那个断崖。
他们张大眼睛,视线掠过襄城城墙,看到那个山真的不见了。而且,好像除了城墙,襄城内什么都没了。
忽然一阵风起,一抹闪光向他们急掠而来,直掠过他们头顶。
那个眼尖的青樵看到了,那闪光隐约是一把剑?
整个潼山域,只有一把剑能有此等气象。
君子剑,襄城剑君白衣佩剑。
潼山在襄城之北,断壁在襄城正北。
所以君子掠空,往北而去。
那天疯子老樵也被其他樵夫带着去了那个断崖,也看到了那一抹白虹掠空。
他不再说“那个山”了。
“黑,黑呀,黑山黑水黑石头,黑心黑肺黑人手!到处都是黑啊!”
自那天起老樵每天都提一个竹纸灯笼,即便是在白昼,也总嘟囔着说,这世道这样黑咕隆咚,不打灯笼看不着路。
自那天起,潼山寨在潼山驿重新设卡,严禁不轨之人接近襄城。
为了那一袭温醇白衣,更为了那随雨水血水一起融入襄城土壤的十万襄城人。
我们的襄城,你们不要,我们自己来守。
潼山寇?呵。
……
马车最后行到了石台之下,双方没有大多数中原人想象的剑拔弩张,壮汉阿基接过阿成丢来的缰绳,阿成下了马车,率先向那紫衣抱拳。
“文儿姐。”
唐小栗接着下车,也是半蹲行礼。
“文儿姐。”
那紫衣放下手中冷茗,含笑起身。
“阿成,怎么,这就要带着我家小栗去闯荡江湖做那江湖双璧了?”
唐小栗羞赧一笑,阿成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阿成与唐小栗八日前回襄城,自然走的潼山峡,那自然见过这些所谓的潼山寇。
唐小栗也深记着七日前马车走到潼山峡前时“千寇截道”的壮阔场面。
当时真被吓到了,索性最后也同今天这样,那个叫阿基的长得五大三粗其实今年也才十八的魁梧“汉子”率先认出了阿成的草帽竹刀。
后来阿成也给唐小栗讲了这些“潼山寇”的由来。
也进过寨子里,看到过那个今天仍然活着的老樵。老樵提着一只灯笼,不沉却陈。
听过寨子里的人讲这个老樵的故事,小姑娘哭了。
寨子四角都堆设有篝火柴堆,至夜可照明,可驱狼。
寨门处有瞭塔,塔顶竖布幡。
白底墨字,形似船帆。
——“襄城潼山寨”。
风正好,帆正悬。
……
潼山寇并非真正剪径截道的凶寇,那紫衣女子自然称不上是什么潼山寇首。
外面的人叫她寇首,而身边相知之人都叫她“文儿姐”。
文儿姐本名段文儿,并非潼山人。但正是因为五年前她的到来才让潼山寨近两百樵夫真正拥有了能够“自守”的能力。
文儿姐没有带多少能骇人“望而却步”高武侍从,也没有带什么能让人“一步登天”的武功秘籍,只身上下,只带来了一杆铁枪而已。
枪长一丈又三寸,枪身有女子手腕粗细,通体银白,不挂缨不系带,枪尾沉顿,枪尖圆钝。
长枪就只是一杆长枪。
但枪名“不快”,是襄城紫氏家传之枪。
襄城紫府,便是襄城城主府。
不快枪自襄城建城之日起,于紫家四代之手,已守卫襄城百姓近百年岁月。
更是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夜,崩坏了不知多少墨甲,挡下了不知多少战马。
时过六年,有紫衣拖枪而来,面朝一百八十潼山拉弓樵夫,停步杵枪拧腕,沉声一句:
“襄城,我也来守。”
自那时起,便有了潼山群寇,有了襄城紫衣。
……
阿成与段文儿的初识,正是大概三个月前阿成自南疆回襄城时遇到这伙“潼山寇”正在审问穿的通体白的傻小子宋沐,当时群寇围拥,正嚷嚷着要给这满嘴夯话的小白脸教训来着,阿成一个皱眉,掠进了人群就把宋傻小子护了下来,当然后来免不了和已经被段文儿排演训练过的樵夫们以及身材颀长又使不快长枪的紫衣段文儿过过手。
没摘刀,未伤人更未杀人。阿成认出了那杆钝枪。所以罢手,自报“南疆,阿成”。
段文儿能得到“不快枪”,自然出身不凡,也自然听过天机阁三年一更评的天机谱。南疆阿成,天字十三。
段文儿自认,打不过,惹不起。
又听到阿成所说,此来襄城,只为给剑君前辈守墓一月,一月便离。
所以阿成就成了潼山樵夫们的客人。
而宋大傻小子也在阿成的帮助下,被确认了不是那心怀不轨之人。
……
此时,不快枪就竖在石台上。
段文儿身材颀长,比普通八尺男子还要高出不少,此刻又站在石台之上,阿成等与之交谈,自然要高抬额头。
似乎注意到这个问题,打趣一句“江湖双璧”之后,段文儿便让人在石台上加座,邀了阿成和唐小栗走上石台。
段文儿武力未上天榜,但因为某些原因,识人辨气的眼光并不差,所以仍可透过阿成步履之间自然而然的气象看出其境界的微妙变化。所以段文儿一笑,道:
“阿成,恭喜。”
阿成隐约能猜出文儿姐的家世来历,并不太惊讶她眼光的独到。倒是有些惊异于她对待这架上书生的态度,依他阿成看来,这书生并非是那会武之人,文弱羸孱而已,怎么就给绑在这潼山峡中“请兵台”上了?当时在这遇到宋傻小子的时候,傻小子也只是给十来个樵夫围住而已,哪里有今天的声势?
“前人遗泽而已。文儿姐,这个书生?”阿成将目光移向那个被牢牢绑在木架上的青衣书生。
段文儿笑着摇摇头,示意阿成和唐小栗先坐下。
其实自阿成驾马车驶入“寇群”之后,那被捆在“请兵台”木架上的青衣书生便不再扯着嗓子干吼“救命”,先是瞪大个眼直勾勾望向马车,后见这些侮辱斯文的“潼山贼人”好像根本没有拦下马车的迹象,便认命似的狠低下头,摇头不息,心中又长叹不已。
“壮汉”阿基喊人沏了两杯茶水分别放在阿成和唐小栗身侧,热的。
清新热茶淡口养胃,提神益脑,但段文儿偏爱饮冷茗。俗语“冷茗如烈酒”,冷茗味苦而浓,多饮易醉。段文儿从不饮酒,却坚持日饮冷茗一壶。
于是,潼山寨人人皆知,段文儿常夜中无寐,拖枪登崖望月。
此时潼山峡请兵台上,段文儿微呷一口冷茗,也不顾那青衣书生就在近旁,将他如何进的潼山峡又如何被抓的经过给阿成讲了。
原来书生并非今日才到的潼山域。早在三日前,青衣书生便出现在了潼山峡北,当时书生骑坐着一头毛驴,手笼书卷头颅低垂,模样像是正悠然而睡,偏偏端坐驴背颠而不倒。毛驴走到峡北篱卡前自行停步,书生好似突然惊醒,抬头遥望峡中一眼后,拍驴而去。隐蔽在不远处的青樵守篱卡眼,只当是那书生误闯入了潼山地界,并未过多理会,放其离去,又按例上报入案而已。
第二日一早,书生未骑坐毛驴,手捧书卷行吟至峡北篱卡,微顿步后洒然折身,自始至终手眼未离书卷,行吟而来行吟而去。
至第三日也就是今日,书生不骑毛驴又不捧书卷,青衣飘飘,双手收袖负后,过篱卡,直入潼山峡。
那守篱卡眼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藏身隐蔽处眼愣愣看着书生过篱走出八九步后,冷汗急冒,连忙朝书生身前射出一箭,同时发声吐气:“站住!”
潼山寨潼山令:守篱卡眼擅放不明来人过篱逾十步者,重罚!
慌乱之中,青樵没有注意到,书生九步之后,第十步起而未踏,正好箭来,书生收步,后倒。
“啊呀……”晕了。
书生是被那守篱青樵背进潼山峡的,到了段文儿身前,直躺在地仍然装晕。不快枪直插入书生鬓角土地,擦耳而过,书生悚然而惊。慌忙站起,张口便是:“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语速极快,气势极足,偏偏省了最著名的那句“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段文儿出身不俗,虽然没有精业儒学,但也算熟读诗书,自然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句儒言,却是第一次看到如身前书生这样的无赖用法。
接下来一番问答对话,好似君臣奏对,段文儿为君,自称“朱鸿”的青衣书生为臣。只是臣不可欺君,这朱鸿却是满嘴的无赖话语。
“你叫什么名字?”
“回寇首大人,小生朱鸿。”说着深深一揖,礼数还算周全,只是这“寇首大人”又是个什么称呼?
“你从何处来?过潼山又要去哪里?做什么?”
“回寇首大人,小生自家乡稗县而来,此过潼山,乃是要进京赶考,参入春闱。”书生朱鸿一句话完,又是一揖。
段文儿哭笑不得。
“阿基,绑了,架在请兵台上。他何时愿说真话便何时放他。”段文儿转身而走。
真当潼山寨都是砍柴樵夫了?潼山峡曾是大骊南卡,你朱鸿自潼山北来,南下能去哪门子的京城?还赶考春闱?一月前春闱就已结束,现在都快放榜了,你赶考个屁的春闱!至于出身世称“君子皋”稗县?这满口无赖的书生算哪门子君子?
真当我没见过儒家君子?
立于不快枪旁,请兵台上段文儿负手望南。
想到小时候曾经轻抚她额头与她讲过“赤诚无畏,天真无碍,当是烂漫”的那一袭温醇白衣,默然又默然。
清晨雾已散,峡内无风,紫衣未动。
……
段文儿其实不太喜讲话,几句话说个大概,具体经过是阿基在一旁补充讲了的。
听过整件事的经过,阿成走向木架上低头不语的书生朱鸿。
“喂,真是来自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