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大雨。
一道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巷口青石板街面上积流的雨水,也踏破了巷弄间诡秘的沉静。
一道闷响过后,紧接着便是无数声沉响重锤似的擂入青石板街面,一声接着一声,一擂接着一擂,锤下而水分,却听不出丝毫阻滞。
军步如鼓,沉而不乱,凝而不滞。
队伍拐出巷口,雨势便更加骇人,噼里啪啦胡乱地泼弄在盔甲与长戟之上,声音响脆如佳节爆竹,场间气氛却是如此地压抑凝重。
“战鼓”终于在一座大院门外空地上停了下来。
适时一道气势惊人的闪电掠过,恰好照亮了此间场景。一瞥,便足以骇得人汗毛倒竖。
只见那大院院门门槛上斜坐一男子,手搭长剑,白衣凌乱浸渍血污,微低头,无言无语无作为,仿佛亘古以来便坐在这里,更仿佛已是个死人。
又一记闪电直劈向邻巷巷口老槐树,火光忽而暴起,没有出现应该的惊呼声,雨幕之中,刚赶到场间的步卒们已被火光映射出的眼前景象所震骇。
只见原来的大院已不复存在,院中主楼也已成为一堆无用的土石瓦砾,寂静地死在那扇好似完好无损的院门之后。
青石围墙也早已被推倒,颓乱躺在院楼废墟之外。
而在那好似国土边关哨卡烽燧的墙根之外的,是尸体。
无尽的尸体。
自紧贴墙根的堆积一丈高度,尸体如山坡走向缓势往外铺展,直到那些新到巷口的步卒脚下。
于是,墙内石堆,墙外尸堆。大圆围小圆,却不知谁的斤两更重,不知谁的论价更高。
场内无活人声。
……
大雨仍无所畏亦无所谓地下着。
步卒领头校尉勉强从这非人的惊骇中清醒过来,抽刀在手,一沉腕,想起临行前将军说的那句“不惜以人命换魔头寸毫气力”的愤然无奈之言,一合牙,沉声道:
“冲锋!”
槛上那人看了一眼脚下血水,搭剑右手握住剑柄。
剑起。
一剑,剑气铸长城!
近两万步卒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不断死于剑气长城之外。而那座仿佛有万千剑气穿梭其中的长城,也终于在不断地尸体堆积之下不断缩紧。
天上有雷声,天上有雨声。
而地上,只有未死之人骨肉与甲胄的割裂声与已死之人的寂寂无声。
……
大雨笼罩了整座城池,闪电也照亮了每条巷弄。
在远离那处尸堆如山的修罗场的城东,一条无人关注或有人无暇关注的小巷之中,躺着一个人,跪着一个人。
躺着的是少女,跪着的是少年。
漏进小巷的雨珠敲打在少女被鲜血浸染的素衫之上,无声无息,少女已死。
偶然照进小巷的闪电苍白光芒映在黑衣少年苍白的脸庞之上,嘴唇颤抖,少年仍活。
黑衣少年双手撑在血水之中,面朝少女或许仍有余温的尸体,眼睛赤红大张,无声嘶吼。
如一头处于极大恐惧中的无措幼狼。
可怜,可怕。
巷口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或者说是这个人影现在才想让那少年看到他。
他观看了少年扶着少女走入这条巷弄之后做的所有事情。
看着那少年问那少女“还撑不撑得住”,看那少女摇头,又看到少女让少年先走,再就看到那少女惊恐的眼神与少年刺入少女腹部的匕首。
他就站在巷口一直看着,他不想让少年看到他,那少年就永远不会看到他。
他对这个少年很满意,对少年之前做的事也很满意,却有些不满意现在少年的愧疚歉意与滴入血泊混入泥淖的眼泪。
他不是来给予这头幼狼悲悯的,但他确实想给予这头幼狼一条死亡之外的路。
所以他让少年看到了他。
少年猛然抬头,紧盯着巷口的黑影,摸起手边仍然染血的匕首,横臂于胸前。全身因寒冷因害怕而颤抖,但紧握的手指却和眼神一样坚定不移。
身临绝境,择人而噬。
果真是一条离群幼狼。黑影更加满意了。
但他不想让少年用刀口对着自己,这幼狼远称不上锋锐的獠牙在他看来实在有些可笑。
所以下一刻,那被紧握着的匕首便齐柄而断,刃口粉碎,崩落于泥淖中。
少年黑色眼眸紧盯着手中的惊悚,震惊过后颓然一笑,跌坐于地。
努力挣扎了这么多,终于还是不得不死么?
不甘心啊!
“我不杀你。”那黑影说道,声音竟十分温醇柔和。
“少年,可愿入我魔道?”
少年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能让我活?”
“呵,这天下,谁不是个死人。”
于是少年放下刀柄,双手扶地,直跪再弯腰,将额头深深埋入泥淖血泊中。
黑影一笑,上前。
……
陋巷黑暗中的那一幕注定无人知晓,血泊与血海中的人性善恶已难以辨析,在死亡之前,一切保护心灵的东西都被无情瓦解,心灵中被死亡抠挖而出的,是真实,也是现实。
那道院门前的杀人与死人终于在拂晓之前停止。
“长城”不见。
院门也已被尸山掩埋。
看得到的,只有生与死,只有活人与死尸。
他死了。
杀人一夜,一夜杀人。
拄剑立于那血山之巅,白衣最终望南力竭而死!
万潮皆墨色,
唯我立白衣。
四围兵甲墨如潮,却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时近拂晓,有素衣女子头裹白巾孤身行到血山之上。
女子走到白衣身侧,执手,望南。有万千箭羽蔽天而来,女子坦然无惧。
生而同履,死而同穴。
……
南方。
一辆疾驰马车之中,有另一麻衣少年魂乡梦断,涕泪湿衣。